接到周锡东的电话,陈泾川还以为是打错了。
谁都知道,邵辉是洪英最会赚钱的人,但凡有生意上的事,都是他陪周锡东去谈,除非需要动手,陈泾川很少出席那种场合。
他知道社团的那些叔伯们私下里怎么说,如果不用打打杀杀也能大把钞票轻松落袋,谁不会做呢?
可惜,江湖就是这么残酷,表面上看起来光鲜的交易,背后总要有人去将那些见不得光的部分处理掉。
无非就是弄脏自己的手,陈泾川早已没所谓。
既然选了这条路,就不怕走到底。
就像刺穿皮肉的纹身一样,他知道有些东西已经渗进骨子里,没得救了。
说是堕落也好,麻木也罢,对于他来说,拿了分红,就用心做事,不过是理所当然而已。
“需不需要我call兄弟们待命啊?”
“不用,正经生意来的。”
陈泾川没再多问,直接掐了刚点燃的烟,穿上衣服,独自开车去了夜总会。
霓虹闪烁的走廊里,一张张妖异的面孔在嘈杂的音乐声中穿行,艳丽的妆容仿佛精致的面具,巧笑嫣然的脸漂亮而虚假。
陈泾川厌倦的垂下双眼,快步经过她们,推开门,一抬头,意外的发现张闵也在。
看到老大,张闵笑着吹了声口哨,“川哥,等会要不要我帮你挡酒啊?”
他知道陈泾川的酒量,所以才故意揶揄。
陈泾川瞥了他一眼,抢过他手上的烟头,狠吸两口,然后喷他一脸烟雾,“你以为你很行吗?”
“几瓶红白还是没问题的啦。”抬手挥了挥,张闵满脸的自信心爆棚。
陈泾川懒得拆穿他。
当初不知道是谁,在丁小雨死后夜夜流连酒吧,喝到每次都要雷子把人抬回去。
后来大家都说,张闵没醉死在街上,也算是命大。
好在不管多难熬,总算是熬过来了。
陈泾川佩服他那媲美小强的生命力,倒也不忍心去揭伤疤。
又聊了几句,周锡东要等的客人终于姗姗来迟。
周锡东第一个站起身,热情的伸出一只手握住对方的手,另一只手又覆盖上去使劲摇了摇,“肖先生,好久不见啊!”
肖然叼着雪茄,咧开的嘴角扬起笑意,“抱歉,让各位久等了。下午约了朋友吃饭,刚把人送回酒店,新来的司机又不认路,一不小心就开错了。正好,我给大家捎了点夜宵,来吧,都别客气。”
“这怎么好意思呢?本该我们尽地主之谊才是嘛。”周锡东笑呵呵地搓着手。
没吃晚饭的张闵不客气地打开了纸盒,当即惊讶的叫了一声,“咦,这不是弥敦道那家花师奶甜品店的芝士蛋糕吗?你也知道这个蛋糕是她家的招牌啊,我上次去买都要排队的。”
“我随便挑的,你们喜欢就好。”肖然说得很随意,但心里却记下了,下次再绕路去调戏小交警的时候,应该派得上用场。
周锡东对甜食的兴趣不大,但看在肖然面子上,也赏脸尝了一块,“唔,味道确实不错。我听别人说,蛋糕配酒别有风味,要不咱们现在试试?”说着,他扭头问张闵,“你说这个蛋糕叫什么来着?”
“香槟芝士蛋糕。”
“好,我们就喝香槟。许康,去拿酒来。”
不一会儿,桌上就摆满了各色酒瓶,除了Champagne,还有Whisky、Brandy、Geneva……甚至连毛子的Vodka都有。
一看就知道早有准备,所谓蛋糕配酒,不过只是借口。
肖然咬着雪茄不说话,脸上的表情似笑非笑。
他爱喝洋酒的习惯很多人都知道,当然,他们也知道他的酒量。
现在摆出这副不醉不归的架势,明显有下马威的意思。
好,不就是玩么?他又不是玩不起。
肖然打了个响指,他身边那个叫老孙的男人,立即拿来几个平时用来装啤酒的玻璃扎壶,每一个至少都有两三升的容量。
无视其他人诧异的目光,肖然把所有的酒统统打开,一手抓着一个酒瓶,看也不看,就往扎壶里倒。
不同种类的酒全部混在一起,很快就灌满了几个扎壶。
当他端起其中一个,示意干杯时,周锡东堆满笑容的脸不禁微微变色。
他没想到肖然会玩得这么疯。
其实这不怪他,肖然疯起来不要命的样子没几个人见过,这点混合酒不过是小case。
老大不说话,其他人也不敢开口。
气氛一时有些尴尬。
还是张闵胆子最大,反正连纯度最高的粉都试过了,难道还怕醉死么?
他毫不犹豫的端起扎壶跟肖然碰了一下,双手捧住壶底,作势就要痛饮。
陈泾川皱着眉头按住他,“别让人家说我们洪英没规矩。”
提醒得很及时,话说得也聪明,肖然突然对眼前这个,初看以为只会好勇斗狠的男人多了几分兴趣,眯起眼睛将他上下仔细打量了一番。
“周先生身边人才济济啊。上次那位邵先生精明得厉害,今天这位……倒也叫人刮目相看。”
手下得力,周锡东自然高兴,笑得几乎连眼睛都看不到了,“承蒙肖先生看得起,这是他们的荣幸。我老了,以后总要让年轻人接班的,趁这把老骨头还撑得住,就想多带一带咯,希望肖先生能给他们锻炼的机会。”
肖然仰着头,徐徐吐出卷在舌尖上的一口烟,不紧不慢的道:“机会有的是,不急。”
陈泾川不是不会看眼色的人,于是主动伸手,“以后还请肖先生多多指教。”
肖然看了他一眼,也把手伸过来,却不是握住他的手,而是把快要燃尽的烟头摁灭在他手心里。
陈泾川被烫得手抖了一下,然后迅速稳住,淡然的说了声谢谢。
肖然眼里神色一闪,突然咧开嘴大笑起来。
周锡东始终面不改色,也陪着笑。
见老大都笑了,一众小弟连忙跟着附和,浮夸的笑声此起彼落。
虽然场面多少有点儿滑稽,但好歹化解了尴尬的气氛,让包厢里热闹了不少。
笑过后,周锡东以年纪大血压高为由,让人把混合酒都撤了下去。
肖然原本也没打算来真的,便也顺水推舟,由得他们重新拿了酒过来。
酒局这才算正式开始。
喝到第五杯的时候,陈泾川感觉头有点晕,于是果断起身,“sorry,我去下洗手间。”
比他喝得多的张闵把脸一抹,跟了上去。
*
即使泼了好几次冷水,镜子里的脸依然泛着病态的潮红,眼里弥漫的水雾不知是因为酒气上头,还是因为心里难受。
越喝越难受,却偏偏越难受越想喝。
张闵冲着镜子挤眉弄眼了半天,硬是挤不出一个看得顺眼的笑容。
烦得简直想揍人,可环顾四周,只能狠狠踹了一脚隔间的门板。
被巨大的响声惊动,陈泾川从旁边的隔间里走出来,边走边系皮带。
“发癫啊你?”
“是啊,我喝多了,你别管我。”
陈泾川洗完手,顺便整理了一下发型。
身后的张闵还在把门板踢得砰砰响,他也懒得回头看一眼。
等陈泾川扭头准备出去的时候,张闵终于忍不住了,“川哥。”
抓住门把的手按下反锁,陈泾川顺势转身靠在门上,掏出了口袋里的烟和打火机,“怎么?肯说了?”
张闵苦笑,“我从来也没瞒过你。”
这是实话。
自从他坦白身份以后,就已经没有任何秘密了。
至少在陈泾川面前是如此。
“你今天是不是碰到东星的人了?”见张闵点头,陈泾川立即明白了他心情不好的缘由,“毕竟骆驼的死跟你有关,他们想找你的麻烦也不是一天两天了。”
张闵抬头看他,目光异常坚定,“我没杀他。”
“我相信你。但是外面的人会信吗?别说东星了,就算是洪英的人,也未必信你。”陈泾川抽出一根烟,在盒面上轻轻敲了敲,“所有人都知道,阿叮是死在谁手里。”
提到丁小刚的名字,张闵的眼睛开始不由自主的泛红,握紧的双手微微颤抖,“是,我是想杀骆驼,只可惜,他不是死在我手里。”
如果真能亲手报仇,或许今时今日,他就不必如此纠结痛苦。
可上天偏要戏弄他,在他决心放弃一切去为阿钉报仇的时候,那个人却死在了别人手里。
看到尸体的那一刻,他绝望得想哭。
陈泾川知道他的不甘心,可不甘心又能怎样?
人已经死了,难道还去鞭尸不成?
黑白两道的规矩,祸不及家人,即便让你迁怒于他人,你下得了手吗?
打落牙齿往肚吞,就这样吧。
陈泾川叹了口气,把手搭上他的肩膀,“路上碰到野狗也会叫两声,就当被狗咬咯。”
张闵勉强扯了扯嘴角,算是为他的冷笑话捧场,“东星那几条狗,我还没放在眼里。除非是靳扬亲自上场,我倒是有点兴趣跟他玩玩。”
“他那么喜欢耍心眼的人,轻易不会出头的。”
“等着看吧,东星和洪英迟早要干一场。他靳扬躲不了,周锡东也拦不住。”
张闵的语气十分笃定,还隐隐透出几分兴奋。
“好啦,走啦。”陈泾川揽住他往外走。
走廊里依旧热闹得很,两人不得不靠近一点,才能听清对方说了什么。
“说正经的,川哥,你知不知道那个姓肖的到底什么来头?”
“我也不清楚。你有料吗?”
“有一点。”张闵既然主动提起,自然有话要说,“上次我请许康喝酒,他喝多了,无意透了点口风。你还记得周锡东手里的那批货吗?”
最后这句话,他几乎是贴着陈泾川的耳朵说的。
刻意压低的声音,却比响彻走廊的劲爆摇滚更让人震撼,陈泾川侧脸看他,皱起的眉头几乎拧成一团,沉默半晌,才道:“你真的喝多了。”
见他要回包厢,张闵用力拉住他的手,“我喝没喝多,难道你看不出来?其实你心里很清楚,那批货即使再烫手,周锡东也不可能把它砸在手里。那可是价值上亿的……”
话说没完,他就被陈泾川抓着肩膀抵在墙上,直视的目光锐利冰冷,“我劝你最好别动心思,那批货谁碰谁死。”
“我知道啊。”张闵毫无惧色的看着他,“可你别忘了,我已经是从鬼门关走过一趟的人,我怕什么?”
陈泾川盯着他的眼睛,却只看到一片黑暗。
张闵还在说,“周锡东迟迟不出手,是因为这批货只要一露头,立马就会被警察盯上。要想甩掉他们,唯一的办法,就是不在HK走货。如果我是周锡东,我也会找人搭上内地的线。”
陈泾川听懂了,可是,“内地查得比这边紧,一旦出事,连命都没有。周锡东没理由这么做。”
“正因为内地查得紧,警方不会想到,有人敢冒这个险。”
张闵的话没有错,所谓富贵险中求,这步棋虽然险,但说不定真能收到出其不意的效果。
“原来那位肖先生做的也不是什么正经生意。”陈泾川想起周锡东在电话里说的话,看来自己还是被蒙在鼓里了。
“未必。”之所以这么说,张闵凭的是直觉,“我看他像是个搭线的。”
陈泾川不以为然的摇头,在道上混这么多年,大人物还是小角色,他还是能分得清的。
就肖然那副浑然天成的大佬做派,绝非虚张声势。
但不管怎么说,既然周锡东把他们叫来,那就是默许他们参与这起交易。
张闵的话提醒了他,如果他能帮周锡东做成这笔大买卖,无论是对周锡东,还是对洪英,都是大功一件,很有可能成为他争夺下届坐馆的重要砝码。
想到这里,陈泾川不禁双眼一亮,心里已有了打算。
等他们回到包厢,里面的人已经在喝第三轮了。
见他们回来,周锡东连连招手,让他们轮流给肖先生敬酒。
酒量极佳的肖然始终面不改色,一手端着酒杯,一手夹着烟,说笑自如。
肩负着为老大争气的重担,张闵撸起袖子加入了战局。
陈泾川惦记着明天的早餐,虽然也频频干杯,但耍花枪的时候多,真喝的时候少。
即便如此,一行人凌晨时分走出夜总会时,陈泾川也没比那群东倒西歪的醉鬼好多少。
踏着虚浮的步子,他把钥匙扔给了来接张闵回去的雷子。
“先送我去酒店,然后再送他。”
“没问题,川哥。”
雷子爽快的答应着,把两人都塞进了车后座。
打着酒嗝的张闵抱住陈泾川的手臂,一边嘻嘻傻笑,一边大声唱歌,明明已经走调了还浑然不觉。
陈泾川推不开他,没好气的问雷子,“他唱的是什么啊?”
“友情岁月。”顿了顿,雷子又补了一句,“丁姐在的时候,最喜欢这首歌了。”
陈泾川不再开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