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玘还在思索刚才发生了什么,便被莲衡抱起来向外走。
门外是一片嫩草地,脚踩上去惊起几只萤火虫。
今晚是蛾眉月,银光洒落在他雪白的袈裟上,夜风吹出浅浅的涟漪,他走得很稳,目不斜视。
月玘躺在他怀里,目光汇聚在他脸上,只觉得两人即便如此接近,仍然仿佛异常遥远,遥远到她刚刚燃起一点点他有可能喜欢自己的念头,就自行熄灭了。
想起百年前,他不惜咬破舌头都不肯与她成婚,此刻两人已经百年未见,又怎么可能会突然转性,喜欢上她呢?
恐怕这只是高僧拯救苍生的手段,这还是他曾经告诉过她的。普度众生为首要,不必拘泥于方式方法。
就像佛门从前是不允许塑造佛像的,但想到有佛像可以帮助普罗大众更好地相信佛法,那塑造佛像也是可以的。
“法师,”月玘道,“我们这是在什么地方?”
“一座灵气充盈的仙山。”莲衡走得很稳,“有个修士在飞升前就住在刚才的那间屋子。”
这座山上有许多天然形成的药池,一块一块,在茵茵草地上,清浅的云门蓝,仿佛尚未开采的宝石。
莲衡选了其中比较大的一块,将月玘放在旁边的草地上,先一步走进药池,池水环绕在他的腰际,雪白的袈裟如同绽放的雪莲,很快就沁润到他胸前,布料的褶皱勾勒出若隐若现的轮廓。
他丝毫没有注意,从袈裟中拿出一条黑布,蒙在眼睛上,系紧,布条尾端仍在滴水。
“克化娑婆双生花的阳株,需要脱掉身上的衣物。”
性命攸关,月玘还是很配合的,即便此刻她已经浑身无力,仍然强撑着解下衣衫,四肢并用狼狈地把自己推入药池。
猫妖从来都很怕水。
滑落的瞬间,月玘慌了神,挣扎中溅起高高的水花,有一双大手迅速赶到,稳稳扶住了她的腰,她下意识拼尽全力抱住面前的这根“柱子”,不敢松手,仰着头大口喘息。
“不会有事的,小玘,我接住你了。”
头顶传来莲衡温润清澈的声音,仿佛素手摩挲上等宣纸,沉静中又有些沙哑。
月玘惊魂未定,抱着莲衡的脖子迟迟不肯松手,不知过了多久,她竟然没听到莲衡的催促,只是任由她抱着。
直到她完全平复下来,自己都有些不好意思了,才从他身上下来。
“我是不是耽误时间了?”月玘道。
他此刻他浑身已经湿透,即便是袈裟透出来的肤色,也如霜雪一般,只有眼上蒙着的布条是纯黑的,形成鲜明对比。
“无妨。”
他再一开口,月玘才注意到他的嘴唇是花朵一般的嫩红。不算厚,线条也略显锋利,但这样近距离观察,可以发现他的下唇是比上唇略微饱满一些的。
就在方才,这双唇亲过她。
月玘不自觉舔了一下自己的唇,不再敢去看他。
“还紧张么?”他握着她的脉搏,感受到了她心跳加速。
“那个,还有一点。”
慌张地做一个长长的深呼吸。
一切就绪,莲衡先点了她身上几处大穴,打开她的气海,向她的经脉灌入浑厚灵力,汇入气海。
月玘知道他是得道高僧,灵气浑厚,却是第一次有这样直观的感受,若是使用最耗费灵力的招式,她顶多也就够支撑一个时辰。
而莲衡一上来就向她的气海灌入了比这多得多的灵力,且是源源不断的,仿佛没有尽头,甚至她都无法继续承担了,他都显得那样游刃有余。
月玘感觉浑身暖融融的,那朵娑婆双生花在灵气充盈的气海中缓缓旋转,叶片、花瓣逐渐融化,滋养她碎裂的妖丹。
这个过程十分漫长,却需要两人全神贯注,稍有不慎便会前功尽弃,好在莲衡体内有娑婆双生花的阴株,使阳株在克化时反应不至于特别剧烈。
天刚破晓的时候,散乱的妖丹已经聚合,其上裂纹消弭,恢复如初,月玘感觉到灵力有所回升,浑身舒畅。
莲衡将灵气收回,抿着唇封住月玘的气海,飞身出了药池,白雾蒸腾,他身上的袈裟转眼又成了缥缈摇曳的样子,头也不回地走了。
月玘仍闭着眼,本想慢悠悠运转妖丹,使其更快复苏,感觉到面前人突然离开,她也加快了速度。
睁开眼,却仍是来不及,只能看着莲衡离去的背影,很快消失在一片苍翠之中。
她还没道谢呢,至于这么避嫌么?
算了,既然莲衡不想留自己,那她也没有理由继续赖在这里不走。
她现在不像昨晚,连走路的力气都没有,从药池出来,重新穿好衣物,便决定赶快回到扬州,让皎皎、志冲、山雨她们放心。
出了药池所在的区域,莲衡才扯下眼睛上的布条,此刻的他步伐已经有些虚浮,口中的经文却愈发快速,直到喉口腥甜,一道赤红自唇角溢出,额头上的冷汗却迅速被业火的炙烤蒸发。
他来到悬崖边凸起的一块山石,浑身战栗着行跏趺坐。
摘取娑婆双生花让他受了十九道天雷,虽然伤痕已经消失,但体内扔残留着雷刑的紫电,在他的经脉中不安分地乱窜。
再加上问心业火刚转化为焚天业火,他尚未完全适应,这次帮月玘克化,让他的魔气有些难以压制。
那些未曾发生的画面不断出现在他脑海,仿佛只要他想,便能唾手可得。若是有人在旁边,便会看到他眉心那若因若现的业火标志。
这是他成魔的证据。
“无挂碍故……无有恐怖,远离、颠倒梦想*……”
恍然间,眼前一片烛火辉煌,周围的一切都静默了。
身穿喜服的娇艳女子鎏金头戴凤冠,眼波流转,盈盈相望。
他看到自己手中的那只合卺酒杯,还是当年的那只,没有碎裂的痕迹,完好无损。
杯中有酒,正待他喝干。
可他早就立誓,一定要拯救苍生,否则不会还俗,亦不会成佛,所以这杯酒,他不能喝。
他抬起手,正要将酒杯还回去,却被她率先夺走。
他愕然,看着空无一物的手,不知怎么,明明这杯酒本来就是要还的,他却觉得仿佛失去了什么无比重要的东西,痛得心如刀割。
那双水杏般的眼含着点点泪光,“法师,这酒是给我未来夫郎的,你是出家人,不能喝。”
她伤心地站起身,口中低喃:“我要去找我的夫郎。”
大红的裙摆从眼前划过,他的目光紧随而去,只见她孤独地徘徊在硝烟弥漫的战场,近乎嘶哑地一声声呼喊。
“苏寻玉!”
“苏寻玉!”
……
莲衡眉心的业火标志闪了闪,漆黑火焰自体内暴涨,他咬紧牙关,将《心经》从口中挤出,强行按下火势,终于再无力气维持坐姿,蜷缩着瘫软下来。
待到日光西斜,他才终于有所恢复,站起身回到那间小屋。
月玘平时不专注修炼,更加没有辟谷,还是需要吃东西的,莲衡知道这一点,所以提前去买了些吃食,准备修复好妖丹就给她。
来到小屋前,却发现门还是他抱她出去时的样子,双门大敞,进去,里面空无一人。
他扶着门框怔怔地看着屋内,脑海中再次浮现出方才的画面。
但月玘确实饿了。
她比不上莲衡那样厉害,可以一日千里,她没走多久就被吵闹的肚子扰得无法前行了,刚好遇上一处小镇,去那里的酒馆买些吃的,顺便打听一下方向。
此刻正是饭点,月玘很快就顺着饭菜的香气进了一家饭馆。最近天气湿热,店家卸了三面插屏通风,刚好可以边吃边欣赏景色。
月玘点了几样小菜,并一碗馄饨,支颐看着外面柳树的枝条一下一下被风吹动。
“哎,你看那小娘子。”
“哪个?”
“戴小花簪的那个,怎么样,长这么大,见过这样标志的美人儿吗?”
竟是两个不知深浅的登徒子。
月玘左耳朵动了一下,微微转动,让自己听得更清楚。
“确实没见过。我估计,得值这个价。”
“嗛,你还是保守了,应该啊,值这个……”
正专心听着,忽然没了声音,月玘蹙了蹙眉,正自奇怪,忽地看到眼前有一道白影,无声落在自己对面。
莲衡!
她仍托腮歪着头,只视线随着眼前人移动,嫣然笑道:“法师好本事,这也能找到我?”
“怎么不辞而别?”他如玉石雕琢的手转动着佛珠,关节匀称,不突兀,此刻尚留有些许阳光,可以隐约看到皮肤下淡青的血管。
月玘挑眉,“明明是你先走的,我想道谢都找不着你,还怨我?”
“既然想道谢,就该回房间等我。”
“我看你走得那么急,而我也刚好想赶紧回扬州,所以觉得还是不在你眼前晃悠了,免得你看了嫌烦。”
他手上的佛珠停止转动,“我不嫌你烦。”
“哎……”月玘换了一边手托下巴,另一手的食指在桌上画小圈,“之前是谁说咱俩缘分已尽的?”
他接得倒挺快:“之前是我失言。你我缘分未尽。”
远远未尽。
“哦。”月玘暗自偷笑,这才拿正眼瞧他,“那,多谢法师救命之恩。真不愧是得道高僧,失小义以全大局,我等自愧弗如。”
莲衡连眼睛都不眨一下,“我尚未得道,不算得道高僧。”
月玘诧异。
“我尚有一事未能参悟,不算得道。”
“什么事?”
“男女之情。”
意料之中。月玘的眼珠子在眼眶中轱辘转动一遭,“那你确实无法得道了。”
“嗯。”他手上的佛珠再次转动起来,“我也没想得道。”
月玘发现这话题没法继续往下聊了,盯着他看了一会儿,忽然说:“法师,我有一件事想知道很久了。”
“你说。”
“你这身袈裟是在哪买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