年轻的小和尚,一路从耳朵尖红到了脖子根。
她瞪圆了眼睛观察,问他怎么了。他支支吾吾结结巴巴,最后还是把头别向一边,不作回答。
“难道你不想一直和我在一起吗?”狸花猫问。
当时他手里拿着半块发霉的馒头,一点点帮她挑干净上面的霉菌,递给她,轻轻笑了一下,道:“……若是可以,自然想的。”
生逢乱世,命如草芥,谁知道明天还有没有命在?所以那些承诺也显得微不足道。
但他还是不轻易许下诺言,只要许下诺言就必须兑现。
他的为人,就如同他的法号,一朵莲花,出淤泥而不染,即便切身体会过了那么多的苦难艰辛,也依然不改湛然本性。
莲衡生性仁慈,救济了许多难民,因此,也让更多的人仰慕他、跟随他。以那座小小的兰若寺为中心,竟然聚集起了一群人。
他对此并没有什么想法,依然谨守戒律,普度众生。
奈何那些正筹谋着想要成为新帝的头领们有。
他们早就注意到他,视他为眼中钉,暗自联合起来,散布谣言。
那谣言十分离谱,月玘听了都嗤之以鼻,没当一回事,回来还兴冲冲当笑话一般讲给莲衡听。
“你知道吗?他们说你是得道高僧,只要吃你的一块肉,就能成佛,抵达极乐世界呢!”
他也觉得滑稽,笑了一笑说:“我距离得道还早着呢,恐怕吃我的肉只能解饿,不能成佛。”
第一个吃到他肉的人,是个得了瘟疫,即将死去的小孩。
他爹信了谣言,给莲衡磕了不知多少个响头,说只要一小块,救救孩子。
莲衡无论怎么劝说都没用,最后只好切下了手臂上的肉,送给他。
原本以为无济于事,没想到,那小孩的瘟疫治好了。
这背后当然有那群头领们在搞鬼,可那些急红了眼的难民哪里能想到呢?
一块肉,救活了一个孩子。从此谣言便不再是谣言,所有人都赶着来找他,一开始还客客气气,后来就变本加厉。
战乱时期,谁能维持得住什么体面和同情呢?
月玘找到他的时候,他的四肢已经只剩下骨头,耳朵和鼻子都没了,五脏六腑也不全,看起来已经和被野狗争相啃食过的尸首别无二致。
她又急又气,流着泪祭出妖丹,吊住他魂魄,又去不周山采下娑婆双生花的阴株,修养了整整大半年,好不容易,让他重新变得完好无损。
在这大半年中,他虽然意识清醒,却总是一言不发,很多时候只是睁着眼睛,躺着一动不动,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月玘总在他身边念叨,“等完全好了,就还俗吧。不要再做和尚了,更加不要再想着普度众生,过好自己的日子才最重要。”
后来的事情证明,月玘说的这些话他全都当成了耳旁风。
也是在那之后,她才真正见识了什么叫做又呆又傻。这世上大约再没有比他更加呆傻的人了。
别人都已经在吃他的肉喝他的血了,他竟然还说那些人很可怜。
他痊愈后,总是盘坐在佛前,语气平静地劝慰她。
“小玘,别怪他们,他们只是不知道自己在做什么罢了。这正是他们的可怜之处。”
“你也不要去找幕后真凶寻仇,没必要的,世间万象,不过镜花水月,根本就没什么恨,也没什么怨,有的,只是一番痴妄。”
这些话在他们分开以后的很长时间,月玘都要拿出来找人评评理,问这是不是绝世大傻子。每一次得到的回答都是肯定的。
“他何止是傻,简直就是个没脑子的蠢蛋,不,用蠢蛋也不足以形容。如果是我,我也要割他一块肉吃,解气!”
“你敢吃他的肉,我就先把你剁了!”
总之伤好以后,他还是一如既往地帮助那些难民,甚至目光更加悲悯。
他的修为似乎涨了一大截,月玘想要拦他都拦不住。
只好一边气得骂他,一边四处打听,寻找逼他还俗的方法。
做美味的荤菜,或者给他灌酒,都没用,不停地引导他去恨,产生嗔念也没用,他总有一番道理,能把她说得哑口无言。
最后她意识到还有美人计。
想到曾经他特意嘱咐,不能变成人形,现在她不听了。她就是要变成人形,还要变成一个极其美丽的人,出现在他身边。
她发现这一招她用得相当顺手。
相比之下,她荤菜不会做,酒也酿不好。
每当有人来找莲衡,她第一个堵在寺庙门口,说莲衡已经还俗,做了她的未婚夫,不再过问俗世俗物了。
为此两个人大吵一架。
月玘一气之下,用了猫妖特有的迷情咒,迫使莲衡就范。
可没想到这小和尚竟那般坚韧,在喝合卺酒的当口,硬是咬破了舌头苏醒过来。
鲜血顺着他颤抖的下唇蜿蜒流淌,他皮肤本就雪白无暇,衬得那抹血迹愈发刺眼。
杯中的酒因为陡然的停顿而摇晃起来。
“小玘……你是我的劫。”他抬起眼帘,露出逐渐清明的眸子。
也比从前冰冷。
当时只觉心如刀割,现在再看,也不过如此。
此念一起,瞬间有种轻飘感,那些画面、话语,逐渐距离她越来越远,知道她再次感觉到有光芒在自己眼前摇晃。
她睁开眼,努力蜷了蜷手指。
怎么,她没死吗?
眼前是一张雕花木床的顶,繁复的花纹打了蜡,在烛火中泛着点点油光,旁边还有绫罗床帐,此刻正被束在两旁。
月玘尝试着转头,发现身体还很僵硬,这个动作耗费了她一番力气,才慢慢得以看到床帐外的样子。
那袭白衣。
在梦中反复出现的人,正坐在距她不远的地方,闭眼打坐。
他身上的葛布袈裟交叠着垂在胸前,几粒佛珠贴着他脖颈上的皮肤,衬着那张绝世无双的脸更显得秀骨清像,湛然若神。
睫毛浓密如织雾,眉目如画,即便是闭着眼,那双精心勾勒的眼尾也能明显看出是向上挑的,完美的丹凤眼。
似乎察觉到了她的动静,莲衡缓缓抬起眼帘,折出一道优雅蜿蜒的弧线,墨玉一般的眸子又黑又亮,微微转动,看向面前的人。
佛门有许多严苛的规矩,三千威仪、八万细行,无论什么事都有讲究,但他似乎每一样都做到了。
“怎么,想等我意识清醒了,再超度我么?”月玘嘲讽道。
莲衡道:“我不会超度你。”
“因为我不配?”
“不是。”
月玘嗤笑道:“对啊,估计在你眼里,我和那些花鸟鱼虫没有任何区别,它们配,我自然也配咯。”
“不是。”
出乎意料的回答。月玘有些怔忪,愕然看着他。
“因为你说,你不想被超度。”
月玘喉咙发酸,撇过头去,盯着床顶的花纹,“算你识相,否则我可不会原谅你。对了,我妖丹都碎了,你怎么救的我?”
说完,月玘很快就反应过来,这世上起死回生的法子有许多,但是能够在这么短的时间内,让碎了妖丹的妖还能活命的,就只有娑婆双生花了。
那可是来自须弥山的宝物,世间仅此一株。
想到这里,月玘便立刻闭眼检查,果然在气海发现了那朵娑婆双生花的阳株。但她的妖丹仍然四分五裂,没有完整,只是受这朵花保护,暂时保住了她性命。
怪不得她感觉浑身无力,原来不是她想的那么简单。
保住性命哪有那么容易呢?能活着就已经不错了。
以前莲衡从未听进去过她的话,她的任何劝告他都当耳旁风,固执又倔强,现在能听从她的话,没给她超度了,她已经很感激了。
“辛苦你还特地去了一趟不周山,小虎现在怎么样啊?”
莲衡淡淡道:“我拿了娑婆双生花,他作为镇守那朵花的神兽,因为看守不力,已经回天庭领罚了。”
“什么?!”月玘想起来,却只能勉强让自己的头在床上弹了一下。
“过错在我,所以他不会受太严厉的惩处。”
月玘反应极快,“那你有没有事?”
“你不必担心,比你现在的样子轻得多。”他将治伤的灵力收束回去,起身来到她床前,“这娑婆双生花的阳株比阴株性烈,需得灵力高深之人协助,才能安全克化。”
月玘意识到不妙,咳了两声,“你该不会想说你要帮我克化吧?”
莲衡点头道:“我体内有娑婆双生花的阴株,是最适合的。”
“不必!不劳您大驾。你只需把我送到扬州城的白氏医馆,那里自有人帮我。”
“你想让白术帮你?”
月玘惊诧道:“你认识他?”
“他比不上我。”
月玘翻了个白眼,“他比你合适。”
“只有我最合适。”
“可我不需要你帮,你忘了吗?我之前就告诉过你,你要求我让你帮忙。你做不到,那就……唔?!”
莲衡一只手撑在月玘靠近床内侧的脸颊,另一手压着颈项上垂下来的佛珠,下颚由于紧绷而显得线条有些凌厉。
他宽大的袈裟雪白,由于俯身的动作幅度太大,从远处看,月玘仿佛被一朵云笼罩。
那是一个极其生涩的吻,却压得热烈又真挚,他闭着眼,睫毛轻轻颤动,小心、细密地吮吸着她的气息,仿佛仍觉得不够,舌尖侵略般探入她口中,寻找她羞于袒露的每一寸。
她本就浑身无力,此刻更加酥麻不能动弹,直到快要窒息,才感觉到他缓缓抽身,依依不舍般将周围燥热的空气让出来,供她喘息。
莲衡浓密的睫毛鸦羽般扑扇几下,便仍是清朗朗一片。
起身后,他把脖颈上的佛珠拿下来,放在一边,“这里有帮助疗伤的天然药池,有我在,只需一晚,你的妖丹就能恢复如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