纵寂夜深沉,宾客却已座无虚席,提前一夜于礼台守待静候。山门前的万级玉阶,亦被无缘得进之人围了个水泄不通。山门内外,人们个个伸长了脖颈,只待一睹空前绝后的仙山盛景。
这注定是一场标榜史册万载千秋的庆典。
东曦既驾,金钟雄浑。
一鸣金龙桓亘主峰,降风调雨顺。
二鸣凤凰逐尾相伴,降安顺祥和。
三鸣麒麟身披七彩,降盛世仁德。
四鸣神龟乘风而至,降寿长福瑞。
五鸣白虎金殿戏朝,降安定平顺。
六鸣貔貅山门食金,降仓满谷香。
七鸣白泽口吐佳言,降睿慧博智。
八鸣獬豸坐端行直,降权公利正。
九鸣重明绕殿而去,降邪祟不扰。
十鸣金蟾吊钱而坐,降民富国强。
金钟十鸣,祥瑞尽去,未及众人回神,又有千鹤并朝霞齐飞。
及至近前,众人方知非是仙鹤振翅冲霄,而是人仙乘鹤而来。
“迎掌门真人!”
“迎诸位长老!”
司仪弟子声音厚而不高,润而不利,非似人界皇族殿前嘶吼的残缺奴仆,却可柔缓清晰传入每人耳中。
时值盛典,门人具着华服。藏蓝为底,月白云纹阴绣其上,外配霜白外氅,内搭白玉腰佩酒红穗,衬得个个君子端方。
清泽携四峰长老缓登观礼台,门内弟子静侍其下。
司仪弟子朗声唱礼。
“敬天地神祇!”
清泽敛袖撒酒揖礼,长老携弟子拜首。
受邀宾客中不乏年轻小辈与师长同行,甫一见清泽真人不拜仙神,难免疑惑。有些浮躁小辈已低声议论起来,因而遭师长斥责。有些小辈虽稳重些,也难耐好奇,传音入密向师长请教。
“师父,这位清泽掌门因何不跪仙神?”
“你懂什么!这位清泽掌门百年前便已飞升真仙,仙界几次遣人请他到仙界任职,皆被这位婉言拒之。之后仙君亲临与这位促膝长谈,也不知这二位谈了些什么,仙君走后不久,便有仙君旨意,封这位为仙界安平侯,并许他久居人界统帅仙门!”
“普通仙家见这位还要拜礼,这位又何须屈膝他人!”
师长所言实在惊骇,年少的弟子不禁抬首望向礼台,想看清那无双的强者模样。
未待凝神看清,便被一巴掌拍在脑后。
“垂首!此处岂能容你放肆!”师父的怒斥在识海炸开,震的少年再不敢再有半分逾矩。
清泽已至大罗金仙修为,便是传音入密又哪里听不到之理,只是数百年间早已听惯,也确实浑不在意,因此权做不知罢了。
司仪的弟子名唤承钧,乃司律长老清钶真人的亲传弟子,自幼随清钶真人拜访游历,为人踏实稳重,常为清泽排忧。
“敬祖师!”
清泽撒酒再揖,华音弟子皆叩首拜礼。
“起!”
承钧声线依旧平和,让人闻之便觉心安。
清泽现下确实心绪烦乱,原因却并非今日大典。余光瞥向身后某人,又不动声色将目光移回。
拂袍整袖,眼角上挑,唇边带笑,转身向台下宾客揖手,“承蒙诸位仙友不弃,莅临今日华音立派千年之典,清泽在此谢过了!吾辈不才,只略设了些薄酒丝竹,诸位仙友若觉宴后乏累,尽可在派内四处歇脚游赏。若有少年才俊愿与同辈切磋交流,亦可在宴后于南北两处演武台切磋一二。今日若有照顾不周,还请诸位仙友多多担待,吾等只盼诸位仙友皆得乘兴而归!”
“多谢掌门款待!”宾客纷纷揖手回礼。
掸袍理袖,端坐上首,清泽向承钧颔首示意。
“宴启!”
丝竹齐吟,珍馐并芳。混着醇酒清茶之香,这不夜的盛典方才刚刚开场。
酒过三巡菜过五味,眼见各家长辈由道法心得谈到人间八卦,仍未有半分疲累,年轻弟子终是有些坐不住了,三五成群地禀了自家长老师父,野兔脱笼般纷纷离了宴席。相谈甚欢者相约游赏探险,口唇相讥者相约演武台一决高下。
未及三个时辰,各派弟子已散了个七七八八。所剩也多是些年长辈低的资深修士,亦与同道中人聊的火热。只余顾承渊一个孤孤零零端坐师长身后。
清冶原本也是坐不住的性子,按往日情形,早该拉了顾承渊回乐萦峰逍遥。今日却不知因何一反常态,似乎心情不佳的样子,眼下也透着些许青黑,像是一副累极了的样子。
清冶不动,顾承渊也不好擅动。又因顾承渊人小辈长,许多同辈弟子徒孙也有了许多,也遑论与同龄人志趣相投了。
华音派规严苛,极重长幼尊卑辈份传承,晚辈弟子见他皆要恭恭敬敬行礼作揖,更是无人胆敢与之交好,因此竟连一位年纪相仿的玩伴也无。
顾承渊倒甚不在意,只坐在清冶下首百无聊赖地打了个呵欠。前几日为了研制竹叶香解药,熬了两个晚上未眠,现下着实有些困顿。
扫了眼周围空空荡荡的弟子席,顾承渊心中暗喜,决定借着自己身小人微,偷偷在师尊身后打个瞌睡。
然而,世间弟子皆不能逃脱同一种命运。
正躲在师尊身后小憩,身体却突然腾了空,顾承渊猛地汗毛炸立、惊出一身冷汗,未及回神,身体已然作出了反应。
一位虬髯如戟、肌肉遒结的壮汉,一手拎了顾承渊的衣领,一手提了顾承渊的坐席搁在清冶身旁,毫不见外地坐了下去,一掌拍在清冶肩头,顺带还将顾承渊按在了自己膝头。
“清冶小子,你今日怎的不言不语,屁也不曾放一个?”声如洪钟在耳边炸裂,震回了顾承渊仅剩的神智。
冷不防被拍了一掌,清冶眉头微蹙,抬手拍掉了肩头大手,也不回他,只转头对承渊吩咐:“日后再有人抢你的座位,便剜了他的眼睛,废了他的根骨!”
“哎哎哎……”那壮汉伸手便捂了顾承渊的双耳,“孩子可不兴这么教啊!”
清冶却只瞥他一眼,不再理他,只自顾自地端起了茶盏。
这壮汉见清冶并不睬他,顿觉无趣,便伸手戳戳膝头的青年问到:“小承渊,谁惹你师尊生气了?”
顾承渊摇了摇头方欲回答,便见正居主位的掌门师伯向他招了招手。
清泽早已注意到此处情形。或者说,清泽目光从未离开清冶身侧。
那壮汉乃是玄刀盟掌教荀煦。荀煦其人虽心直口快却并非莽夫,担得上有勇有谋之评。然这人素来不喜繁文缛节,行事随心,不拘小节,与清冶很是有股子臭味相投的意思,时常在乐萦峰相约对酌。
平日里这荀煦便常同清冶动手动脚,两人酒后还时常在乐萦峰大打出手,每每都会毁坏些屋舍良田,实在算不得省油,时常令清泽十分苦恼。而刚刚拍在清冶肩头那一掌看得清泽心中更是光火,只想越过这高台案几,拎了那人脖领,将他直接扔回那玄刀盟去!只是在这众目睽睽之下实在不好发作,因此才借唤顾承渊之际提醒对方一二。
荀煦果然是心思缜密的。提点之下对方果然守礼许多,清泽对效果颇为满意,对着顾承渊的笑意不自觉也添了几分。
“承渊,为诸位长辈献一曲罢。”
“是。”顾承渊并不明白师伯用意,只相信师伯所言必定是有道理的。向对方深揖一礼,手掌在虚空一握,一柄莹白的玉箫便已握在掌中。
“承渊,萧音凄凉不合此景,换琴罢。”
顾承渊猛的昂首望向上位之人,眸中写尽了不解。
清泽却以坚定的目光安抚着席下青年,如墨的双瞳间尽是赞赏。
顾承渊稳了稳心神再揖一礼,“是弟子考虑不周。”
转身向身后众人再揖,“承渊献丑了。”
碧色古琴腾空而定,顾承渊敛眸跪坐琴前。
觥筹往来再复,八派长老并未太过留意此间少年,便同无人留意席间往来歌姬一般。
清冶原本便因日前之事而心内纷乱烦忧,思及承渊乐声不凡之处,此时让阿渊以琴曲演奏,这分明是……
抬眸偷扫过那人唇角弧度,心绪越发烦乱,这人分明故意的!
“铮……”琴声伊起,四座皆安。
诸人耳畔风雷呼啸、四季轮转。少年指下蕴着万物、含了天地。
倏忽几处惊雷阵阵,竟是有人闻音悟道,突破了境界。
惊雷未过,鸟兽又起。嘶啸吼嚎,鸣啼吟唳。
群山猛兽仰天而歌,席间灵鸟绕梁不去。
当真是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能得几回闻!
伴琴声而入境,一时间偌大的华音正殿竟不闻半分杂音。
琴音止,异象散,鸟兽却仍桓恒不散。顾承渊收琴敛袖,再向清泽揖礼。
此时席间却只余清泽清冶二人仍留得神台清明。饶是那屠夫荀煦,也未能守得住灵台,仍随琴音入了定。
清泽颇为豪爽地放了青年自由,视线却不自觉的又落在了下首。只是那下首之人并不肯看他。
及待诸位宾客神思回返,已然到了月没参横,星移漏转了。
赞叹之声不绝于耳,宴席之间竟比白日之中还热闹许多。清泽端坐首位笑得灿烂高深,想来是八派长老的赞许很是受用。
不消再多说什么,仙门之首华音派大局已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