抬首望了望空中敖翔的列列仙鹤,清泽也不戳破。与他朝夕相处百余载,清泽怎会不知他心中所思,只向来不忍令他失望,亦感其用心,是以虽常遭俗务缠身,却始终不愿拂他所愿。
“你啊……”带着薄茧的纤白手指点了点清冶的额头,清泽再次败下阵来,纵容地叹息一声,“也罢,值如此良辰,你既不愿乘鹤,你我便一道赏景而归便是。”
清冶得偿所愿,心内甚是欢喜,这番却煞有介事地低首揖礼,装出一副君子模样,“多谢师兄!”然未及终了便原形毕露,抬首笑的灿烂,“还是师兄最疼我!”
华音仙派幅员辽阔,更甚人间帝王宫殿千倍百倍。然而二人足下生有乾坤,不过一盏茶的光景,已跨越大半华音,行至乐萦阁。
吩咐宴沐备些淡酒,二人便对着夜色稍坐,浅酌闲话。宴沐自是极为伶俐的,手脚麻利地布菜摆酒,又悄无声息地退了出去。
清泽清冶皆为好酒之人,早年闲暇之时,清泽也会酿些果酒、藏些佳酿,留于岁尾年末与各位长老浅酌。只是清泽身居高位,冗务繁多,实在难有空闲。而清冶虽然好酒,酒量却实在浅薄了些,原本便是性情活泼,醉酒之后愈加跳脱,着实让清泽头痛了几番,因此近些年来便就禁了他的酒。
此时正值门中庆典,清泽感念大家辛苦,将所藏佳酿分予了诸峰长老,又在清冶软磨硬泡之下,予了他几坛淡酒。
此时见清冶欲要浅酌,清泽深觉头痛,心知今夜必不得闲,却仍不忍拂他,只得略略劝阻,“阿冶,你酒量不佳,还是少饮些罢。”
“是,谨遵师兄教诲!”清冶不以为意,抬手为清泽添酒。
言过几旬,酒意微醺。
清冶忽似不经意地问道:“师兄,后日大典,真的要为阿渊设席吗?”
清泽早知有此一问,端起酒盏轻抿一口,也不抬眸,待酒香在口中散后,才缓缓道:“既是长老亲传弟子,自然要在殿中设席的。”
清冶摇摇头,驱走了些许酒意,“师兄明知我并非此意。”
“世人皆知师兄门下无徒,阿渊名义虽为我之弟子,却受师兄教诲良多。我知师兄怜他年幼多舛,但华音派毕竟是仙门之首,其间关系错综复杂,暗流汹涌,我知阿渊能撑得起,却终究不忍他再经波折。”
“你不信我?”清泽不答反问。“我既敢让阿渊坐这位子,便能让他坐得稳,坐得无人敢指摘半分!”
清冶却不看他,只是垂首敛眸,为清泽再添了半盏酒。片刻才轻声叹息:“师兄是阿冶在这世间最信任的人了。”
清泽闻言一怔,喉头忽觉一阵苦涩,胸中心绪翻涌,似有满腹千言欲出,一时间却找不到出口。
清冶却并不期待清泽回答,只兀自捧过酒坛海饮,未给清泽阻拦之机。不过几息,清冶已将一坛饮尽,随手便将空坛置于脚下。
“师兄自幼宠我护我,阿冶怎会不知。师兄从来只爱山水逍遥,不喜俗事缠身,亦对这仙门至尊之位毫无兴趣。若非我不成器,又值师尊辞世,无人护持,师兄又怎会做了这劳什子掌门。”
清泽闻他所言,心知这人必定已经醉了,便要出声打断,“阿冶……”
“师兄!容我说完。”
大抵是近来实在纷乱忙碌,清冶多少有些触景生情,执意要借酒吐些真言出来。
“师兄,阿冶少时顽皮,本不是修仙的料子,当年遭逢横祸,若非师兄坚持,师尊亦不会收我为徒。师尊在世时,我妒忌师兄常受夸奖,时常会故意惹些祸事,引得师尊生气责罚。幼时不懂师尊苦心,又有次次皆师兄护持安慰,因此从不思收敛悔改。”
声音愈发嘶哑,清冶又欲提坛豪饮,唇边却被送了一只白玉盏。
清泽心知这人今夜定是要借酒一吐为快,便也不再阻拦,拍开酒封斟满玉杯递予那人。
接过清泽递来的酒盏一饮而尽,淡酒滋润过干哑的喉咙散入四肢百骸,清冶缓了缓神,继续道:“直到师尊仙逝,门中内乱不休,几位长老屡次陷害,师兄为护我二人有一地立身,数次于乱局中突出重围险些丢了性命,我才明白……”
“阿冶!”
终究见不得这清风明月般的人如此伤怀,清泽夺过清冶手中杯盏,抬起那人低垂的头,“阿冶,你看着我。”
清冶褐眸微抬,便撞进一片温柔的玄海中,“师尊仙逝与你无半分关联,我坐上这位子是我自己的选择。阿冶,你可明白?”
侧首避过桎梏在自己颌边的修长手指,清冶站起身来,推开了窗。夏风微拂,带着阵阵草香声声蝉鸣扫过室内的阴霾。
清冶向着窗外静默半晌,忽然背对清泽问道:“师兄,六界神仙人妖鬼魔,可有一族能够真正得以永世相守相伴吗?”
清泽动作微滞,起身立于清冶身后,抬手抚过师弟的肩背,忽的发现不过数十年光景,当年的轻狂少年,早已长成了如今顶天立地的男人。
“阿冶,往事不可追,去日不可留。你又何必执着呢。”
“既不得共度一世,不如珍惜当下岁月。”
“唔……”未尽之言被带着淡酒清香的炙热柔软堵在了喉间,玄色的湖泊撞进了褐色的火光,狂乱的心跳似要冲破层层阻隔,将深藏的真意尽数融于对方魂魄。
“师兄……我心悦你……”
“清泽,我心悦你!”
清泽不知自己如何逃出了乐萦峰,亦不知那人作何反应,唯觉耳畔朔风呼啸,胸口擂动如鼓。待到回神之时,自己已逃回乐宁峰。
本欲敛思静心而坐,却终究是迟迟钟鼓初长夜,耿耿星河欲曙天。
“勾吻、乌头、马蹄子、半夏、天南星、藜芦、斑蝥、蟾酥……”顾承渊换了藏青色短打,蹲在药炉边低声嘀咕个不停。“还差一味,到底是什么呢?”
夏风拂过树梢,带着枝叶哗啦啦地响个不休,夹着蝉虫声嘶力竭地嗡鸣,直叫人心烦气躁。
顾承渊托着下巴愁眉不展,双眸直直盯住药炉,似要将视线化为翻滚烈火,直接将这碗汤药烧干了炼丹了事。
忽的一阵幽香掠过,顾承渊用力吸了吸鼻子,脑中灵光一现,下一瞬已向巫瀚房间奔去。
巫瀚似乎早已习惯了青年突然的闯入,有条不紊地移开酒坛放下杯盏,整套动作一气呵成,刚好留出身侧一人的位置。
“如何?可想到了?”
“是榆钱!长老以桂花香掩了榆钱的甜味!”
巫瀚心中欣慰,面上却未露声色,“猜的不错,但着实太慢了些。”
捻过一缕须,巫瀚故意停顿了半刻,这才慢悠悠地略一侧身,将矮案上搁了稍远些的开封酒坛给了身侧的青年。
“喏,愿赌服输。”
顾承渊抱了酒坛,兴奋地从巫瀚身侧坐起,提坛便欲豪饮。
“等等!”巫瀚半眯了双眸,随手指了青年身后稍远处,“站远些,干了一日的活计,周身尽是些汗臭味。”
顾承渊心下欢喜,也未思虑许多,只冲着巫瀚做了个鬼脸,便抱着坛子一溜烟地跑回了自己房间。
巫瀚摇摇晃晃地起了身,不忘提了案上的半坛酒,老神在在地亦自己向卧房而去。
“噗……”
随后便是青年的怒吼:“巫爷爷,你骗我!这不是师伯的竹叶青!”
巫瀚并未回头,只步子稍快了些,边行边答:“我何时许了你竹叶青!只许了你这坛子罢了。”
颤抖的银须暴露了抑制不住的笑意,巫瀚关紧房门,站在门前为隔空为青年解惑:“此毒名为竹叶香,闻之如同竹叶青,饮后遍体腐臭,呈假死之状,三日方解。”
揉了揉脸上因憋笑有些抽搐的肌肉,巫瀚又好心嘱咐了两句。“日前解药被我无意间撒了个干净,若想参加后日大典,现下便开始配制解药罢!”
而后关门锁窗灭灯熏香,一套动作行云流水好不熟练,丝毫不似花甲之人。
“巫长老!”只留青年一声愤怒的哀嚎。
又是**碌碌的一日,清冶本已无暇去想昨夜之事,只是夜里神思忽一松懈,往日场景便又历历在目了。
本就是自己先动了不该有的心思,惹了冷心冷情的仙人。那人未当场暴怒翻脸,已然是给足了体面了。
信步而行,无意间竟行至后山繁密竹林深处。浅溪潺潺顺山疾下,又冲在山岩之上,撞了粉身碎骨。林间的清风与山间的明月也未能抚平起了褶皱的心。
捧一口清溪而饮,干冽清甜顺喉而下,平息了躁动的酒意。
“咔。”细弱的脚步自身后而来,清冶猛得一惊,掌中碧萧忽现。
“何人在此?”
清冶手持碧箫,转身直指来人咽喉。
“阿冶……”
清泽不躲不闪,似并未觉察喉边长萧一般,只以灼灼目光描绘眼前身形。
看清来人,清冶一时间心绪万千,手中动作却丝毫未显。收萧揖手,躬身行礼,行云流水间恍有光影闪动。
“掌门师兄。”清冶声音平缓无波,似已修成大道无情。
清泽抬手欲托,却被清冶不经意般侧身避过。
清泽动作一滞,轻叹一声,终是放缓了声音。
“阿冶,你在怪我?”
清冶也不起身,只是揖礼愈深。
“清冶轻狂,以前多有逾矩僭越之处,还望掌门真人恕罪。”
清泽闻言似一盆冷水兜头而下,一时间心绪纷乱烦扰,竟不知应如何作答。
见清泽不言,清冶心中石沉入海,已然有了定数。默念心经平息胸口滞涩的剧痛,强提唇角拧出温润笑意,清冶弓手再揖,向清泽告辞。
“清冶省得了。”
清冶声音愈发古井无波,直听得清泽阵阵心惊,然吼间却似有万钧压过,便连半分嘶哑也难发出。
“掌门,清冶常居山中,欠些人世历练,最近常觉道心不稳,因而想在大典结束后入世游历一番,以证道心。”
“只是承渊年纪尚小,诸修为不稳,不便带在身边,还望掌门师兄能多加照拂。明日事忙,清冶便在此辞别掌门,万望掌门师兄诸事保重!”
清泽心中愈发躁乱,额角筋骨擂动,只觉喉头紧涩腥甜,眼前漆黑,头疼欲裂。
此刻见清冶转身欲离,心内烈焰似是终于找到了出口,直冲天灵,烧光了神智。
清冶修为虽至渡劫,但毕竟同真仙仍有一境之隔,实力终究是天差地别。又因清冶原本从不对清泽设防,此刻心绪激荡,更未发觉身后陡生变故。因而被一道劲风裹挟,脊背贴合山壁之时,清冶未能觉出痛楚,只是恍然有些失神。
双掌如钳桎梏清冶双肩,真仙的威压陡然而下,似欲将根根骨头捏碎化水融进骨血。
强势的温热嗑在唇齿之间,竟似连呼吸也要一并夺了去。
洇洇的溪水顺山而下,打湿了二人袍衫,冰冷的溪水未能浇熄心中燥热,反似烈火入油烹乱了神魂。
清冶不知这一切究竟如何发生,只神思偶尔朦胧回归,隐约闻得耳畔低语呢喃。
“阿冶,你怎可如此逼我……”
“阿冶,你如何忍心……”
“阿冶……”
“阿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