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姮步入王宫深处那幽暗而神秘的占卜室,室内烛火通明,映照在龟甲兽骨与蓍草之上,增添了几分朴素庄重的意味。
贞人们身着长衣,手持卜具,见到姜姮到来,他们纷纷俯身行礼:“拜见女公子。”
姜姮让众贞人免礼,尔后示意为首的二人随她去最里处。那里是一方更为隐秘的空间,正中央的石桌上,静静地摆放着一片完整的龟甲,预备在明日为姜嬟腹中的孩子举行占卜之仪。
“大王欲向先祖问询王妃所怀是王子还是王女,吾对卜事不甚了解,好奇汝等将如何探知?”
姜姮神色平静,锐利的目光却不住地仔细打量着两名贞人。
贞人莫思索了一瞬后答道:“我等已在历代王祖神位前祷告了数次,王祖已降下旨意,若明日龟甲灼烧后所裂纹路为嘉纹,便是王子,否则即是王女。”
贞人丘附和道:“正是如此,有嘉纹者为男,无嘉纹者为女。”
姜姮的面庞上浮起一抹淡淡的笑意:“何为嘉纹?”
不待贞人开口,姜姮轻步上前,龟甲上果然有着早已被刻好的纹路,清晰流畅,宛如玄鸟在天际翱翔。姜姮的目光掠过这些细纹:“所谓嘉纹,就是尔等预先所刻,龟甲烧制后呈现的样子亦不过是在意料之中。”
见姜姮发现了他们的谋算,贞人莫和贞人丘大惊失色,他们慌忙伏跪于地,恳求姜姮切莫将此事告于商王受。
“自先太子离去,大王变得越发喜怒无常,无论朝臣还是宫人多有被无故责罚者。就连微子和应子,也相继自请回了封国。臣实在是惧怕,惧怕若是占卜出王妃腹中为王女,大王一怒之下……”
贞人莫忍不住涕泗横流,眼神中满是惶恐与哀求,战战兢兢的身躯仿佛寒风中的落叶,抖个不停。贞人丘的恐惧之感更甚,他垂下头,一句求饶的话都不敢说出口。
姜姮温声道:“起来吧。”
“昔年先王元后令贞人占卜立太子的吉日,贞人卜得吉日乃下月,先王不悦,令再占,贞人又卜得半岁后乃吉日。先王突然震怒,处死了贞人,此事你们可知悉?”
姜姮在心里默默叹息着,商王受的残暴与狠毒并非凭空而来,观其父帝乙生前之举即知有迹可循。而先王帝乙,却也是自己的外祖父。
贞人丘脸色苍白,额头布满了细密的汗珠:“被先王赐死的贞人,正是臣之父。”
“占卜之事,虽是向先祖问询,却也更需传达出王的意愿。大王失了独子,自是无比希冀王妃能够诞育王子,但他的期望远不止于此。明日的占卜之仪,大王要让王族宗亲、四方诸侯和天下黎庶晓得,王子的降生是天命,是历代先王的庇佑,是成汤江山稳固的象征。”
姜姮眸光深邃,声音的高低恰到好处,既没有传到室外,也震撼到了两名贞人的内心。
贞人莫和贞人丘顿时理解了姜姮来此处的目的,他们深施一礼,齐声道:“愿闻女公子教诲。”
姜姮伸出手掌,掌心处写有一个“圣”字。姜姮向二人展示了手上的字,随后悄声讲述了自己的谋划。
贞人莫连声称是,贞人丘则提出了另一层顾虑:“若王妃诞下的是王女,我等岂不是……”
姜姮微微一笑:“你们先前在这龟甲上刻下‘嘉纹’之时,难道无有这般担忧?”
贞人莫再次跪倒:“臣是时只想着能权且保得性命,着实顾及不得其他。”
贞人丘亦跪拜道:“女公子明达宽仁,定可解我等之危。”
“这有何难,你们只需在释读卜纹时加上两句话即可。”姜姮从容言道。
仲春时节,殷都愈发显得温暖。在各方朝觐的诸侯到来之前,商王受为姜嬟尚未出世的孩子举行了一场盛大的占卜之仪。
贞人们将龟甲置于铜鼎上方,火焰跳跃,舔舐着龟甲的每一寸表面,发出“噼啪”的微响,空气中弥漫着焦灼的气息。不过稍许,龟甲逐渐变得通红,裂纹随之显现。
贞人莫手捧龟甲,与贞人丘一同上前道:“请大王观之。”
商王受紧紧盯着贞人莫手中那块炽热通红的龟甲,上面的裂纹宛如天成,竟奇妙地组成了一个“圣”字。
“成汤和历代先祖感伤于先太子的离世,求来了圣明降于王妃腹中。王妃所怀是王子,是古之圣王的转世。”贞人莫激动地说道。
商王受闻言,双眼霎时间亮若星辰,嘴角扬起了久违的笑意。他凝视着那个由裂纹拼成的“圣”字,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兴奋之情。商王受不在乎贞人是否在其中做了手脚,他的目的是昭告天下,王宫中还能诞生王子,自己承继的大商基业还能延续百世之辉煌。
贞人丘望着商王受面庞上那不加掩饰的欣喜之态,小心翼翼地补充道:“先太子薨逝时,王妃已有身孕,诸王先祖或是来不及送圣明于大王。但大王可安心,纵使王妃生下王女,将来亦能诞育王子,而王子定会护佑我大商。”
商王受的笑容收敛了些,不过眉宇间依旧是一派欢喜,他毫不犹豫地下达了王命:“赏。”
姜姮在王宫中举行了及笄礼,商王受因着对姜嬟这一胎的重视与期待,赏赐了许多奇珍异宝。应子衍也派人送来了赠礼。
“各方诸侯已陆续抵达殷都,他们多有谋求送女入王宫之意。尤其王后多年未再怀娠,王后的媵女已于数岁前病故,温国向王后上书,欲再嫁王后之姪于王。阿姊如今能依靠的,只有莒国了。”姜姮为姜嬟分析现下的情势。
姜嬟和姜姮的祖母是莒国公女,姑母又嫁回了莒国,莒侯循即是祖母之侄孙、姑母之子。姜嬟的父族齐国公室和母族鲁国公室均已覆灭,能引以为援的,只有莒国了。
“幸而莒、纪两国当初被商王受准许归降,两国公族未落得如齐、鲁一般的境地。”姜嬟感叹道。
姜姮握住姜嬟的手:“阿姊,我即刻去寻莒侯。”
诸侯所居的馆舍与一片演武场相连。莱侯系挑选了一把雕纹繁复的长弓,瞄准了前方的靶心。然而,当他松开握箭的手指后,箭矢却如同迷途之人,无力地划过半空,最终落在了草地上。
一旁的公子鲜见状,嘴角勾起一抹轻蔑的笑。他紧随莱侯系射出了一支箭,箭矢精准击中了箭靶,仅仅偏离了靶心大约一寸。
“莱侯的箭术尚需精进啊。”公子鲜嘲讽道。
公子发连忙示意公子鲜莫要讥笑莱侯系,他在其耳边悄声说道:“鲜,阿父此次来殷都本就前景叵测,我们万不可与人交恶。”
公子鲜不屑地止住了话语,公子发向莱侯系揖礼作歉。
莱侯系却是不依不饶:“箭术再好又如何?吾乃一国之君,你不过是周侯的三子,周侯子嗣众多,来日可莫要有兄弟相争之事啊。”
公子鲜怒目圆睁,欲拔剑与莱侯系决斗,但被公子发紧紧按住。正当双方剑拔弩张之际,一阵轻笑声传来。
“提及侯位之争,去岁莱侯之父甫亡,莱侯仲父即发兵夺位,莱侯不敌,据说是装扮成内竖的模样逃往蒲姑国的。若非大王下令,蒲姑侯助莱侯夺回了国君之位,莱侯恐怕还不知在何处乞食。”
姜姮描述得绘声绘色。莱侯系从仲父手中逃脱的细节众人先前并不知晓,听了姜姮的话后,围观者无不嗤笑起来。
“你……你是如何得知的?”莱侯系咬牙问道。姜姮身后跟随着一众宫中武士,这使得莱侯系无法对她发作什么。
姜姮笑道:“当然是在王宫中听得的。”
公子发暗道莱侯系竟这般愚蠢,他边侧目注视着姜姮,边对莱侯系说道:“莱侯这是承认王女所言为真了?”
众人暂且顾不上嘲笑莱侯系了,他们与公子发的猜测一致,俱以为姜姮是商王受的王女,于是齐齐行礼:“拜见王女。”
“吾非王女。”姜姮在公子发耳边低声说道,尔后迅速离开了。
公子发的面容登时添上了一层红晕,既有识错人的羞赧,更有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青涩之意。
崇国的世子攸立于不远处,将方才发生的一切尽收于眼底。崇周两国已结深仇,姜姮的美貌亦勾起了他的**,一个念头在世子攸的心中悄然成形。
“居于王宫中的未嫁之女,除王女外,就只有先齐侯的遗孤了。”公子鲜向兄长说着打探来的消息,神情颇有些神秘之意,“仲兄,赴殷都的前一日,我在中廷外偷听到了阿父和师氏的谈话。你猜师氏说了些什么?正是要阿父向商王求娶齐姜为子妇。”
“此话当真?”公子发回忆着姜姮的一颦一笑,脸上是掩藏不住的惊喜之色。
“我诓仲兄作甚。”公子鲜得意地挑了挑眉。
暖风拂过,吹起了公子发的衣袂,亦扬起了他内心的悸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