奭是周侯昌的再从弟、初代周侯亶之侄孙,去岁开始担任周国的司寇一职。
司寇奭与一“老者”并坐于渭水之畔。良久,司寇奭感叹道:“公子实是凄惨,先齐侯不纳直言致使东土败亡,齐国覆灭后在朝歌屠牛为生,抚养大的继子竟将公子逐出。”
万苦笑着摇头:“过往譬如云烟,无需沉溺于此。”
“公子太过谨慎了,何必乔装成老翁呢?”
万每次出行俱要在头脸处安上白发和白胡子,众人皆以为他是一位老者。
“当初为了与嬟和姮相见,冲动之下我去寻了应子。身份既已暴露于人前,之后只得倍加小心。”
自殷都归来后,为了防止世子稽的追杀,万当即决定带着妻儿投奔周国。未料想已长大成人的继子不愿抚育年幼的异母弟,亦不愿在将来奉养他这个继父,直接将他和伋撵出了家门。身无余财的万,只得边做工边赶路,半月前方才来到了周原。
周侯昌效仿帝尧,在闹市设了敢谏鼓以供小民诉澄冤屈。万敲响敢谏鼓,引来了掌管刑狱的司寇奭,坦言了身世后,父子二人总算在周国有了容身之地。
“君上近来遭逢了极大的难处,不知公子能否化解?”司寇奭问向万。
“鱼来了。”
万拉紧竹竿,一条肥美的大鱼跃出了水面。
仲冬时节,寒风如刀,太子呈的伤病在这凛冽中骤然加重。他费力地抬起眼帘,烛火摇曳,映照着他那日渐虚弱的身躯。宫殿内是和暖的,却被重重苦涩与绝望的阴影所笼罩。
“阿父,呈要离去了。”太子呈似乎预感到了什么,他陡然间生出一股气力,起身为商王受试了试泪水。
商王受紧紧握住太子呈冰冷而枯瘦的双手,仿佛要将自己的暖意全部传递给他。他哽咽道:“呈,你一定要好起来,我意已定,待你病愈,就为你和姮举行大婚之仪。”
念及姜姮,太子呈的眸光中闪过一抹黯淡,今生他注定无法与心上人相守了。
“阿父,我走之前,有三件事欲恳求于你。”太子呈的声音低哑而充满哀愁,如同冬日里一片孤单的雪花,轻轻触碰着大地,带着不舍与决绝融化。
商王受悲痛地喊道:“莫说三件,纵使是千百件事,阿父也能为你实现,呈,不要走。”
“姮失了父母兄弟、亡了家族,已是凄惨至极。将来她若遇到心仪的男子,无论那人是谁,万望阿父应允婚事。”
太子呈的思绪不由得回到了今岁孟秋时分。姜姮与他表明心意后,亦对他诉说了多年前与莱国定亲的百般不愿,和今时与从兄解除婚约的如释重负。太子呈在心中默默祝福道:姮,你定要寻得真心相爱的夫婿,一生顺遂。
商王受含泪点了点头。
“第二件事,王妃有娠,实乃先祖庇佑阿父。阿父必得善待王族,尤其是伯父和仲父家,方不辜负成汤和历代先祖。”
太子呈为人仁慈,却并不糊涂。鲁国于四年前覆灭,鲁国公孙孤身一人绝无可能做成刺王杀驾之事。只需稍加思索若父王被杀何人最能从中获利,王子呈即大致猜测到了背后的主谋。他深切地晓得,身为被扶正的继后之子的阿父,当年本不应当承继王位。元后所出的伯父、甚至元后媵女所出的仲父,于礼他们的继承权都在阿父之前。
无论是伯父还是仲父主导的刺杀,太子呈皆无怨恨之意。他的内心只有对阿父夺人王位的愧疚之感,故而他在临死前希望阿父可以厚待伯父和仲父两脉。
商王受何尝看不出太子呈的心意和顾虑,他犹疑了片刻,随后应允了下来。
“最后一件事,呈死后,莫让人为我殉葬。”
这句话已是耗尽了太子呈最后的生气,话毕,他轻轻闭上了双眼。
太子呈薨逝,大商的玄鸟陨落。
“姮,呈生前唯心悦于你,这是他的遗物,你可留作念想。”
独子故去,王后己脩日渐憔悴。而这些时日己脩头一次踏出宫殿,竟是来寻姜姮。
姜姮注视着王后递予她的玉扣,心头一阵疼痛。明明呈是商王受之子,明明姜姮一直告诫自己不可喜欢上他,但此时此刻姜姮再也不愿欺瞒内心,她确是对呈生了情愫。
临走前,己脩告知了姜姮王子呈的三个遗愿。姜姮不由得湿润了眼眸,泪珠滴落在了掌心的玉扣上,宫人们亦是默默垂泪。
周侯昌来到渭水之畔时,万正悠闲地垂钓。
“齐国公子,昌有礼了,”周侯昌拱手作揖道。
万抚摸着“白胡子”,气定神闲地说道:“商王痛失独子,崇侯谮言上书,于周国而言,此为危难,亦是良机。”
“公子有何破解之法?”周侯昌急忙发问。
万轻轻一笑,仿佛一切皆在他的预料之中。最先被万取出的,是一片陈旧的竹简。
“公子大才,希侄重之用之,仲父雍留。”
默念完这短短的十余字,周侯昌的面庞上已掩饰不住惊愕之色。先周侯季历只知二位兄长曾迁徙到汉水下游之畔,后因楚蛮人的侵扰而继续东行,之后再无音讯。周侯昌甚至怀疑,伯父、仲父以及追随他们的族人,可能已经被某地的蛮夷所灭。而今万奉上的这片竹简清楚地表明,仲父他们在远方存活了下来,为姬族开辟了另一方疆土。
“请公子告知昌,吾之仲父、吾之族人在何方?”
风吹过渭水,带来几丝凉意。周侯昌的思绪,宛如水面上的涟漪,一圈圈地荡漾开去。
万详细诉说了自己在吴地遇到仲雍的经历。得知伯父因父亲被杀而悲愤亡故,仲父亦已于四年前过世,周侯昌不禁喟叹不已,叹息声在空旷的河岸边长久地回荡。
“伯父在临行前曾叮嘱阿父,兴周国,伐暴商。阿父又将这句话传给了昌。”周侯昌苦笑道,“昌继任侯位已有二十余年,自认为做到了伯父的前半句嘱托,而后半句话,却不知从何处着手。”
万收敛起笑意,目光深邃地望向远方:“成汤代夏后,崇国却迟迟不去朝觐,何故?只因崇国之东有雄山险道。哪怕成汤挥师西征,崇侯仍封道自守。若非是时崇国与妘周生了仇怨,崇侯担忧被两面夹击方才归顺,成汤能否战胜崇国尚未可知。”
周侯昌有些不可置信地看向万:“公子的意思是……”
“如今崇侯虎逆天虐民,不配享有天赐之地。周国定要寻机灭亡崇国,如此进可攻、退可守,足以与商对峙。”
不待周侯昌有所表示,万随即又从衣襟中取出一块折叠齐整的布帛,徐徐展开。那是一幅精细之至的朝歌布防图,每一条道路、每一座城楼、每一处仓库的位置都被勾勒了出来,好似将整个朝歌城缩小后平铺在了眼前。
“占据崇国后,一旦商有变数,周侯就可率师东征。几代商王经营朝歌,商王受数年之内必迁居朝歌,而望在朝歌四年,已将城内城外的情形刺探于心。”
周侯昌的眼神紧紧锁定在这幅地图上,心中涌动着前所未有的震撼与希望:“明岁昌的生死已无足轻重,倘若……请公子辅佐吾子。”
万从容言道:“周侯的困局实非难解。崇国公室虽是商王受的母族,然天下诸侯中最受商王受信重者,并非崇侯虎。”
“东土反商之际,周国诸臣多有举兵之议,是颠一力劝阻君上,莫要在那时伐商。”
太颠前来拜访万,直言昔年之事,并且隐去了闳夭和散宜生的反对,将周国未出兵的因由全然揽下。
万勉强挤出一丝笑意:“君上能够采纳司士的进言,尚却未能说服长兄,是尚不如人尔。齐国于周国并无恩惠,周国未起兵乃情理之中,司士不必自责。”
太颠对着东面的方向遥拜,尔后哀叹道:“颠未曾预料到,商王受这般暴虐,竟对齐鲁两国公室做出了灭族掘陵之举。”
“商王受的独子已死于鲁国公孙之手,而他的报应远未止于此。”万的神情中流露出坚定的意味,“望将与周国的贤人同心合力,辅佐君上,夺取殷商之基业。”
望着万一心谋求翦商的模样,太颠知悉他未介怀当年周国坐视东土牺牲之举。突然,太颠向万深施一礼:“有一事关乎周国的将来,请公子务必劝谏君上早作决断。”
“可是立世子之事?”万的语气中虽有些许疑问,却对自己的猜度十分肯定。
太颠颇有些无奈地说道:“正是,君上的元妃生有公子发、公子旦和公子封,依礼应立三人中最年长的公子发。但君上的长子公子照,文武兼修,贤明仁厚,比之诸弟更是多了一份谨严稳重,如今已能为君上分担政务。公子发虽然亦有才干,却天性跳脱,曾明言不愿受繁琐国事之累,只求领兵驱逐戎狄、护卫西土。”
万捋了捋肩头的“白发”:“立子以贵不以长,若长子的生母是平民侍婢之流,君上亦无需犹豫。可偏偏公子照之母是君上的次妃、元妃同父之妹,长子与次子为同一母族,长子生母的身份只比次子生母低了稍许。是以君上犹疑至今,迟迟未定下周国的世子。”
太颠忍不住扶额苦思:“公子所言甚是。其实无论立公子照还是公子发,都无有大碍,但此事绝不能拖延下去。两位公子如今还是兄弟情深,可若君上继续迟疑,难保他们彼此不会生有嫌隙,甚至周国因此出现动乱。”
“若我等向君上谏言定下世子之属,君上必会问询两位公子谁更堪继侯位。反倒是公子初来周国,君上不会对公子有此为难之问。”
“尚会向君上陈明利害,世子之位,最迟明岁就可定下。”
万对太颠许下了承诺。他暗想:周国世子的人选,或可由商王受来决定。而无论谁为世子,姜姮定要为周国的世子妇。
西土传闻纷纷:周侯昌某日出游,在渭水边遇到了一名垂钓老者,拜之师氏,以为诸公子之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