回家就翻箱倒柜找族谱的王砚砚忙活到晚上十点多,终于在李勤芳大衣柜背后摸出一本质地不咋地的印刷版族谱,封面还有被烧糊的迹象,想来被李勤芳垫过蚊香。族谱开头的序是某王姓当地文人写的,其人是楠城大学历史与文化学院的教授。他洋洋洒洒从王家那位立家规头条要求别入赘的名人说起,力证楠城丰华镇王家这脉和志气高洁的祖先紧密相连,王砚砚看了半天才咂摸出点味道:哦,绝对是亲生的后代,不是被绿的。
“这谁说得准呢?”王砚砚坐下继续翻阅,终于找到那张横跨四页的大分叉图。这公那公的也不知道是不是还躺在公墓里,反正她都不认识,那就从自己爹找起。
王启德的姓名旁打着括号,写着李勤芳。再跟一个长杠,指向了王砚砚。往上数一代,爷爷王崧之她认得,不过她小学时就挂了。再往上一代,该是她爷爷的爹,叫王洛雍。这个“洛”字辈让她醒了神,满篇找“王洛英”,最终在王洛雍的兄弟姐妹和堂兄弟姐妹那栏找到了一个分支:南洋(新马),王洛英,母梁氏。
搞半天也就找到个六姑婆是华侨身份的验证,且和自己爷爷仅仅是堂兄妹关系。王砚砚心下了然,毕竟隔了这层关系,人家遗产不分自家一毛也是有道理的。再翻了通家谱,王砚砚看得头昏眼花,扔下这玩意躺回床上找严珑,“你查出什么没?”
那头的严珑不晓得在忙什么,半天没回复。王砚砚等了她一会儿,却等来金蔚,问她蛋糕味道如何?明天她还要尝试做车厘子口味的,让王砚砚来店里品尝。
“好啊,明天正好约在你店里相亲。”王砚砚回复。
金蔚说好啊,让我也悄悄帮你把把关。这态度就很上档次,王砚砚觉得金蔚其人不仅仅懂得搞暧昧,还懂得进退自如,只要别动不动地大嘴巴、别搬自己的话给严珑听就好。
两分钟后,严珑终于回神,说族谱暂时没找到,但是六姑婆贺绚的事她老早就晓得些,刚刚整理成一篇说明。说了一大段,最后一句才跟上重点,“明天你要相亲了?”看来金蔚的嘴巴没阖上。
“没法子,家里天天催。”王砚砚的恋爱经历都是在中学阶段尝试的,最多的谈三周,最少的确定关系一天后分手,平均持股周期十天。她说相亲这码事不能次数过多,一个就够。精挑细选还是宋子闻最合适,毕竟两人初中时就云里雾里接触过,有点子感情基础。对方家境也还凑合,样貌谈得上端正白净。有这么根标杆树起,以后别人轻易不敢拿歪瓜裂枣来对付。
她又问严珑在家备考这几年,别人有没有给她介绍相亲的意思?
严珑回答说肯定有,但自己从来不想谈这事,所以家里偶尔会因为这事儿责怪自己。说了会儿,严珑又讲自己还要看会书,先去忙。王砚砚哪里肯放过她,还是拽住严珑七聊八聊,“严华阿姨为什么离婚后一直单身?”“你嫂子的肚子是不是又大了?”“你爸妈成天忙店里的事你哥哥怎么从来不操心?”
严珑不厌其烦地一一打哈哈,还安慰她,“安心睡吧,没有什么六姑婆夜里找你的事,我姑姑吓唬你的。”
“我哪里是那种胆小鬼?”王砚砚光脚跳下床,从外套里摸出那根桃枝放在枕头下才准备入睡,可这夜折腾到夜里两点多还在翻来覆去。她终于拧开床头灯继续找严珑,“你说那两个六姑婆是不是一对儿?”
严珑这次倒回复得很快,“不知道。”再补充一句,“就算是,在那个年代也不见得是好事。”
王砚砚已经掀开被子坐起来,“最好别是。”这要是一对儿还怎么搞认证?认证不了怎么赚黄鱼?那么严华阿姨不是耍人吗?她气得发泄了一通,严珑却问她,“你不是想通过这事儿积德行善吗?”
“那也得有钱赚吧?”王砚砚说不会吧严珑,你不会不知道,这个社会的底色都是钱打造的。金钱衡量一切,可以购买一切,别信一些人瞎扯安慰你,“这世上有很多金钱买不到的东西”,可是没那些东西只有钱也快乐啊。积德行善的人要是真不图钱,被报道后会跟上“我做不到但是敬佩这样的人”的评论。我就是这样的人,别跟我扯那些理想道德有的没的,我吃饱了才有心情做会儿大好人。
严珑说其实我们要做的这事,前些年姑姑就尝试过,也留了点记录,你看了就知道,这世上真有不想揾钱只图理想的人,贺绚就是,王洛英也是。我其实也想不明白,她们理想描绘的是今天的世界吗?
说完她发来自己整理的资料,“贺绚生平介绍。”
贺绚1919年出生在楠城丰华镇,自幼和严孝同定亲。十五岁进入楠城女师就读,十六岁考入金陵女子大学,当年转入上海女子医学院。1939年加入黄绍竑创建的抗日女子营,1941年回到丰华镇创办妇孺诊所,1945年被秘密杀害,1980年遗体被发现。
寥寥数字,但让王砚砚看到一条曾经鲜活而短暂的生命,贺绚死去那年,正好是她们如今的年纪。这点让两个人同时生出唏嘘,一时都提不起说钱的兴致。
还是王砚砚回神在前,“你不是一开始不想干这事儿吗?怎么大半夜的还这么有兴致?”
严珑敲敲打打半天,最后发来一句:“其实,我知道这事比复习有意思。”正是担心这份有意思会影响到自己,她才犹豫。
“那王洛英呢?你查出什么?”王砚砚追问对方。
“查出她是1938年归国的爱国华侨。”严珑将自己在网络上掘地三尺翻出的电子文档截图给王砚砚,“1920年出生在新加坡,生父曾是橡胶商,家产颇丰,其母祖籍为广东三水。”后面就只写了一件事:王洛英1938年回国前筹募资金捐助空军抗日,并附上一张模糊亦不改温婉的黑白照片:戴着头巾的女孩巧笑倩兮,气质灵澈,眉宇间依稀存着股英气。
和两个人记忆中慈祥的六姑婆差异很大,因为她们压根没想过,老太太曾经如此年轻可爱。
这也她们越聊越起劲,直到天光初放,才意识到熬了一宿。王砚砚的思路已然打开,说干脆别睡了,我俩碰头继续说,我顺便开车载你去吃早餐。
不容严珑拒绝,她快速洗漱出门,开着修得不甚精细的电动汽车到石拱桥头,再拨严珑电话,“给我带杯热水出来,早上忘记喝了。”语气熟稔得像当年让严珑提她的书包。
严珑悄然爬下挑脚楼,将保温杯内灌满枸杞热水,又从冰箱拿了吐司出来。临走前还是将吐司放进微波炉催热,再热袋纯牛奶,最后捧在怀里跑向桥头。
王砚砚熬了一夜正饿着,毫不客气地坐在车里吃吃喝喝挑三拣四,看严珑只是微微咽下口水,她心里一动,“你也没吃吧?”回答她的是双熬了一夜却楚楚可怜的眼神。王砚砚笑着将水杯塞进严珑手里,再将牛奶吸管递到她嘴边,严珑难为情,“我自己来。”
边开车边合计的王砚砚做事风风火火,说她已经搞明白这件事的流程:前期就是网络人-肉和线下走访搜集尽可能多的资料。网上的事好办,线下走访却是关键,我们找谁访?第一个就是你姑姑,我们要榨干她的脑袋,把她所知道的每个细节都挖掘到位。第二批就是家里的长辈和丰华镇的知情老头老太。第三批则是□□门、大学里对本地名人有点研究的老家伙们。我们要搞明白一件事,贺绚是怎么死的?以什么身份死的。这对认证非常关键。
越想越觉得自己离那五条黄鱼更接近的王砚砚从此刻起,不想再开网约车,也不愿意顶着回乡当管理层的谎言度日,她要脚踏实地地赚钱。
“严珑,你知道像我这样学历大专、家里没钱没背景的人这年头想赚点钱只有四条路,进厂、滴滴、送外卖以及自媒体。”王砚砚已经有了初步的变现规划,“这事儿我想找团队来拍成网络连续剧,剧本嘛咱们自己就能编得抓马点,还能边直播进度边带货。我们要立足黄鱼,放眼带货。你看六姑婆那张照片不就是妥妥的引流利器?”
严珑听了半晌不作声,手抓着车门把手似乎想要逃离。王砚砚察觉到,放缓语气,“你不愿意这样?”
“嗯。”严珑小声说,“我总觉得,已经图了我姑姑给的金条,再拿这事来博眼球不太对。”
“傻不傻!”王砚砚伸手拍她后脑勺,指尖轻轻扫过她柔软泛黄的发丝,又闷然开了会儿车,“不过这事的确是我想得太简单。”她说要是全程直播引流带货,就不可能认证成功,道理稍微往里面想一层就都懂,哪里能炒作烈士?
再开了会车,她们进入楠城东面的高架主干道,王砚砚忽然问,“你想不想吃开封菜的早餐?”她记得初中时自己给严珑带过一次开封菜的皮蛋瘦肉粥搭配油条,受宠若惊的女孩半天不敢拆包装。还是王砚砚给她打开的,并且逼着严珑在自己眼皮子下吃完,末了还惊叹一句,“原来你吃东西没声音啊?”
“嗯……去吃那里的皮蛋瘦肉粥和油条吧,简单方便。”严珑的回答让王砚砚双眼弯下。
“你今天不是……相亲吗?”严珑忽然想起金蔚告诉她的关于王砚砚的正经事。
“那倒不着急,下午才见呢。”王砚砚叹了声气,难得展现她对这破事的不满,“严珑,你有时慌不慌?”她说到了二十六七这年纪,身边人都火急火燎地替自己着急,“但是我最缺的不是结婚证,而是钱呐。个个那么好心,怎么不直接给我汇-款?”
严珑低头交错着两根大拇指,“你谈恋爱或者相亲,甚至结婚……我知道这是很自然而然的事,就是总觉得怪异。从小都怪。”
“怪什么?”王砚砚说自己一表人才,五官搭配也算好看,气质也很突出,一看不是卖房子就是推销银行贷款或者卖保险的,“但是又具备反差萌点,毕竟自己还能男女通吃,铁蹄都对我有点意思。我这样的人被喜欢不很正常吗?”
严珑说不出口,可小时候那种背叛的感觉却深烙在心底——明明自己是和王砚砚相处最久的,却似乎掌握不了她内里的动态:她对谁有意思,她和谁越走越近,她在同学们的起哄下斜眼某位男生,脸却不好意思地红了的场景……这些都离自己很远,这些王砚砚让严珑觉得陌生不适,而严珑对她的作用只限于拎包买零食抄作业和人肉沙包。轮到自己被掐着脖子当工具人时,严珑才察觉到一丝熟悉的安稳感。
安稳到读大学加回乡这几年她很少和王砚砚联系,也没冲淡她的感觉和记忆;安稳到她一度以为时间过得很慢,总有种还身处少女时光的错觉;也安稳到她在桥头看到王砚砚那嚣张的脸时,竟然生出了点苦涩的委屈。
“喂,究竟怪什么?”车开下高架,王砚砚放慢速度时问严珑。
女孩攥着呢子外套衣角,“嗯……总觉得你应该值得更好的。”
王砚砚扭头看窗外,伸手挠后颈,“哎哟,好感动。”可那痒劲儿没熄灭,从后颈蹿到额头,又飘到胸口,“我哪有那么好,我父母就是底层,自己也没什么本事,揾钱才是我理想。”她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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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1章 第 1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