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秦之渡还来不及追问他们为什么离开雪族,眼前的景象如同被飞石击碎的水面,一切平静的幻象都烟消云散。
重新席卷而至的是一片黑暗。
姜琰仗剑,本能地挡秦之渡身前,细眉拧蹙,警惕地打量四周。
灯亮了。
不知道什么时候落在他们脚边的灯裂成了星星点点的火光,飘摇着徐徐升空,映亮了满地血水积成的小洼。
红雨已停,不远处是一道门槛,门后的世界依然是未知。
“临江月也不见了。”秦之渡借着分散的微光扫视周围,没再找到临江月的鬼影,“她是黑色头发?”
姜琰扶着腰间的步霜剑,点首:“神识是人的本相,而她确是黑发。”
“……那个‘杳杳’又是谁?”
姜琰思索片刻:“雪族从未有过男性族长。”
秦之渡却摇摇头,仔细回忆刚才的对话:“记忆是不可更改的,即使他们没有遇上我俩,也会遇到其他外乡人——‘杳杳’应该不在雪族了。”
姜琰还想说句什么,秦之渡回身向他伸出手,笑着道:“先别想了,走过这段再说。”
姜琰怔了片刻,正犹豫着要不要回握他的手,但见秦之渡撩开衣摆,利落地将他一拎,扛上自己肩头。
姜琰僵得像块木头,甚至能感受到记忆中最熟悉的温度,秦之渡的味道萦在他鼻端,带着点轻轻淡淡的血腥味儿,却让人格外安心。
秦之渡举步涉过地上的血洼,不时打量周围,突然问:“你为什么会以为我是假象?”
姜琰的呼吸停住了,秦之渡便等他开口,过了半晌,姜琰道:“你的魂灯灭了。”
“……原来你是信的。”秦之渡叹息一声,“出去化境,就回山上吧。我命大,你也不用找补天石。”
姜琰不再说话了,秦之渡刻意动了动肩膀,姜琰依然不应声。
他好像还是十五六岁的小少年,每听见自己不愿面对的消息就以坚决的沉默应对。
而从前的秦知渡总不舍得逼他,每发现姜琰不出声,就会自觉地赔上笑脸,好言好语地哄他。
有点幼稚。
这沉默却穿过经年的风尘,将彼此记在心底的默契再度翻晒出来。
秦之渡深深地吸了口气,他怀疑自己声音会打颤,但他不想再看到这样沉默的姜琰。
他想和姜琰坦白,无论结果是什么,此时此刻,他什么都不想隐瞒。
他鼓起勇气。
“——你想听我解释吗?”
姜琰的身子动了动,没有回应。
两人穿过那条血雨积淀的路,秦之渡忐忑不已,把他放回地上。
他做好了心理准备,短短的几步路,秦之渡已经暗暗筹措了一堆恳切的说辞。
力图用最真诚的态度和最简短的话语打动他最固执的师弟。
就说——这十八年我亦有苦衷,许多事都不便多提,但至少能保证我心底不愿戕害他人,不愿连累师门。
还得多谢你这十八年的辛苦,多亏了你,才有一剑山重耀门楣的今天。
还有很多话,却都不适合此时说起。秦之渡心里挑挑拣拣,也不知道该坦白多少才算合适。
直到姜琰落在地上,踏散了两人间尴尬的沉默。
他垂首理着自己的衣衫,平静地摇头:“不用了。”
秦之渡怔忡半晌,抬起头:“啊?”
“不用解释。”姜琰也随他抬起眼,轻轻地说,“我相信师兄,任何时候。”
秦之渡心中大动,前世那个紧紧拥抱着他,又自爆金丹和他一起灰飞烟灭的姜琰再次浮现在记忆里。
他下意识解释:“我没想防着你。”
“嗯。”
秦之渡微微低头,可惜从他的角度只能看见姜琰微微颤着的睫羽,和光洁如玉的鼻梁。
姜琰的呼吸很轻,轻得像是正面对着一粒尘土,唯恐不小心吹散了这场幻梦。
姜琰突然说:“别看我。”
“……为什么?”秦之渡有点委屈,“看你好看都不行?”
姜琰无言片刻,秦之渡便趁机蹲下来,半仰着头看他。
四目相对的刹那,飘来的灯火映亮姜琰眼底的一池冷寂,雪融冰消之后,浅浅容下两抹秦之渡的倒影。
“我要解释,”秦之渡说,“因为我也相信你,任何时候。”
姜琰的双手已经紧握成拳,秦之渡的手则覆在上边,暖融的热意也悄悄潜进其中。
“十八年前,我自爆元婴——但其实那并非元婴,是我早前去神冢求来的法宝,是能帮人温养本命法宝的好东西,却不巧,赶上魔主那档子事。”
“伤情并不严重,所以不用担心。当时是阮歆收留了我,因此眉川这件事,我也动了私心,留他性命。”
“不过,的确,我从很早以前就准备假死离开上修界。极夜山那一战,我派了你去,就是为了让你挣些功绩,以平人心。”
“一剑山的掌门只会是你。无论我是否在世,我只放心你。”
姜琰又不出声。
秦之渡小心翼翼地等了一会儿,屏住呼吸问:“你原谅我吗?”
后者依然没有回音。
灯火飘到他们身畔,姜琰看了一眼脚下的门槛,和一望无际的昏暗的前路,道:“师兄,走吧。”
秦之渡还能摸到他手背上毕露的青筋:“还生气呢?”
姜琰没有再说,秦之渡只好作罢。
短暂的休整告一段落,他和姜琰都不是会为这点私事就忽略眼前生死绝境的人。
姜琰先他一步迈过门槛,身影消失在一片黑暗中。
秦之渡紧随其后。
身后的路便消失了。
-
他们面前是一片星夜。
寂寥的夜幕恍如泼墨,黑得浓郁彻底,却见银河横亘,弦月高悬,缀着数不尽的星辰,明明灭灭,聚散皆有。
跟随他们过来的灯火愈发分散,很快散如轻飘飘的星子,挂上夜幕,沉浮不休。
“雪族不是常年无夜吗,这化境里倒是从没见过白天。”
好在这次有了星辰和灯,稍微仔细些,尚能看清身边人的动作。
姜琰道:“不止无夜,雪族无三季,无草木,无雨水,也无江河。”
反观他们方才遭遇的一切,无论是春江花月夜的意象,还是血雨瓢泼的景色,都和雪族原有的一切格格不入。
秦之渡想了片刻,目光落在星图之上,姜琰也随他一起望过去。
两人惊觉刚才散开的灯火已彻底定格在夜幕,远比其他星辰更显璀璨,光华夺目。
“临江月没有离开过雪族,”秦之渡说,“春江花月夜那会儿……我看到了菊花。”
姜琰其实不想说话,但他不忍让秦之渡的话就这么落空:“师兄细心。”
“江水无潮,月亮无光。”秦之渡沉思片刻,“她入世也未见过这些风物?”
“或许是入世前筑的。”
秦之渡更仔细地望向夜空星图,轻声问:“这是织女星吧。”
姜琰眉头微蹙,打量着他一无所知的星辰,盲目应承:“嗯。”
“……那银河过去,就是牵牛星?”
“是吧。”
“你小时候,师尊教我俩认过星星,还记得吗?”
“记得。”
秦之渡道:“记错了,是教我和齐嵊,没带你玩。”
姜琰:“……”语顿半晌,“嗯。”
秦之渡收回目光,侧头问他:“你有什么想法?”
姜琰一板一眼地答:“‘杳杳’离开过。”
即使临江月透露给他们的只有那么一丁点记忆,也足够他们分析出最关键的几点了。
比如真正的神选者是那个名为“杳杳”的男孩,而“杳杳”很大可能已被送出雪族。
同时,临江月至死都是一头黑发,可见她从来不是神选者,既然成为雪族族长,要么是能力折服了所有雪族人,为她废除旧规,要么就是她顶替了神选者的身份,从而成为了雪族族长。
她入世时,世人尽传雪衣白发——可见她常年以白发作为伪装,蒙蔽族人,也蒙蔽自己。
两人都倾向于“顶替”这一可能。
秦之渡叹息,反问:“那么‘杳杳’回来了吗?”
姜琰则点头。
夏虫不可语冰。
只有“杳杳”回来了,临江月才会知道外边有花,外边有江,外边有雨,和外边有夜。
——眼前的景又变了。
岌岌的神坛上,执着王剑的白发少女,和盘膝坐着的乌发少年。
白茫茫的雪原杳无人烟,仿佛天下地上,都只剩这一对男女,背对着无数玉雕,于晴空白雪之间,为着各自的坚持而对峙。
秦之渡和姜琰避在一尊玉雕之后,恰能俯瞰全局,而且能听见他俩的对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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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在人间听说一句词,‘高处不胜寒’。”少年微微仰头,笑容明俊,“如今知道姐姐辛苦,所以想救你。敢问族长,我临杳何罪之有?”
临江月气得浑身发抖,以剑柄指向神坛上无数尊玉像:“你朝上边说!——临杳,你朝上边说!你对着神、对着无数前辈英灵,当年神选择了你,可你刚才说的都是些什么浑话?!”
“我说外边热闹,外边的风花雪月都比雪族的好。我要带你出去,我要你也去看看,什么才叫活人该过的日子。”
临江月怒不可遏,高高地扬起手。
临杳偏过头,侧脸肿起一大片。
临江月冷笑着,一字一句地道:“好、好,你要外边的东西,我就给你外边的风花雪月。”
“我已炼出化境,今日我就看看,你临杳在这‘外边’又能过活几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