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族坐落在大陆极北,与世隔绝,是上修界最神秘的族落之一。
传闻中他们不问世事,仙风道骨,专享着上修界独一份的极昼,和永恒的冬天。
与后起的宗派不同,雪族是上一个时代的幸存者,他们直到彻底消亡,都坚持以血脉为传承,奉行绝对的天道和神意。
而且雪族不追求个人的修行和飞升,他们更专注于法器法阵的铸造和维护,向往和另一个高处的世界达成交流和共鸣。
此外,雪族子民冷漠强悍、且封闭自负,唯一一次记录在册的入世,也仅仅是时代伊始,魔主和三护法都未被镇压的混乱时期。
当时连一剑老祖都只是堪堪化神期的寻常散修,在一片废墟中见证了无数修者殉道。
侥幸偷生的修者一路向北,乞求最后一片净土——雪族的垂怜。
一剑老祖身在其列,后来,他请得了当时的雪族族长入世,随他一起封印魔主。
而那位入世的雪族族长,雪衣白发,风华无双,世人不敢不知她名姓——临江月。
但眼前的“临江月”并非白发。
她和少年姜琰身形相仿,两人对视一眼,都没能从对方眼中看出什么情绪。
“临江月”浴着血雨,却毫发无损,血雨从她乌黑的发丝上滴落,她平静如初。
姜琰问:“这化境是您的手笔吧?”
“临江月”答非所问,只是定定地看着他,启唇道:“来。”
她的声音不算好听,很哑,像奏过太多曲乐的丝竹,又像浸在冰雪里的剑锋被豁然拔出。
比起临江月在史书上一贯的仙人形象,她更像秦之渡小时候说来恐吓小弟子早睡的女鬼。
然而未等秦之渡和姜琰反应,眼前的景象又是一变,重新回到了化境外万里极昼、无边雪原的景色。
朔风忽至,迎头把秦之渡吹了个清醒。
神坛巍峨如旧,白雪堆砌如常。
秦之渡和姜琰手里都已不见了那盏灯,仿佛他俩方才经历的那些九死一生都只是一场幻梦。秦之渡更觉冷汗直冒,下意识去捉姜琰的手。
而姜琰刚刚齐根斩断肩头最后一株血花,正满身是血,蓦地被他牵住,整个人也随之僵硬。
“……别,”姜琰挣了挣手,低声道,“弄脏你手了。”
秦之渡心尖微颤:“是你保护了我。”
姜琰还想说什么,远方的一声痛叫却打断了他。
两人一道望去,只瞧见两点小影,正跌跌撞撞地朝这边奔来——先前那声痛叫,多半是里边的某人不慎被雪绊了一跤。
“遗址怎么会有人?”秦之渡下意识挡住姜琰的身形,极目向远处眺去。
姜琰则微微蹙眉:“这里还是化境。”
“你是说,都是假象?”
“嗯。”
他俩对了一记眼神,不再说话。
四下静寂中,遥远的嘈杂便都传入耳廓。
那声痛叫之后,带着哭腔的对话也顺着冷风飘过来,秦之渡依稀听见几句“走”、“别管我”,眉峰不由得挑了挑。
秦之渡按上剑柄,道:“你在这里等我。”
“别去。”姜琰这会儿的衣衫几乎被鲜血染得通红,但他神色平静,全不像受了伤的人,“是陷阱。”
“你怎么知道?”
“遗址的东西都是幻象。”
秦之渡回过头,清洌洌的眸光落在姜琰身上:“那我呢?”
姜琰顿了许久,轻轻一声叹。
“我原以为,你也是陷阱。”
秦之渡抱臂睨他:“继续说。”
“……师兄生气了?”
秦之渡发笑:“我是陷阱嘛。”
他话说到这里,索性摘了那张已无用处的面具,露出姜琰最熟悉的那张脸。
姜琰呼吸急促几分,注视着他,甚至舍不得眨一下眼,怔怔道:“师兄。”
秦之渡正想应一句,却见姜琰向来清冷的眸中竟然生出一团雾气,紧接着一串剔透的水珠就从他眼尾利落地滚了下来。
他纵横两界数十年,什么场面没见过——这场面还真没见过。
姜琰若是提剑劈他,破口骂他,甚至撒泼耍赖地揪他头发,秦之渡都觉得可以认罪,万不得已让他捅上两剑也不是不行。
可这千载难逢的美人落泪,没见过的时候是挺好奇,真见到了就只觉得万死都不够抵罪。
秦之渡哽了半天,才小声道:“你别哭啊。”
姜琰的目光凝在他身上,眼泪倒是没掉了,只剩眼尾淡淡的红晕,秦之渡看得更是心疼。
“遗址里有很多幻象。”姜琰施了一道净尘诀,弄干净右手,才敢拽住秦之渡的袖摆,脸色重新回归平静,“我见过很多师兄,但都不如这一次的像。”
秦之渡:“……”他莫名觉得有点好笑,“这次是真的。”
“嗯。”姜琰像个近乡情怯的孩子,忽然意识到什么,又猛地松开手,在自己衣摆上擦了擦手汗,别开眼神道,“方才化境中那道人影,是临江月遗世的神识无疑。”
秦之渡回过头,方才还离他们极远的两点身影正在逐渐逼近。
他放开神识粗略一探,道:“是两个小孩。一男一女,男孩头发是白的。”
“雪族只有族长是白发。”姜琰停顿片刻,“但雪族的族长都是女性。”
秦之渡见过阮歆的记忆,这次隐隐约约摸到一点头绪,道:“别猜了,这可能是临江月的记忆。”
“化境不该收藏补天石吗?”
秦之渡一本正经地回望他:“你还想要补天石?”
姜琰不做声了。
秦之渡心知这人多半还不信自己是活人,但等出去遗址,自有千万个法子给他证明。
——真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会这么不遗余力地自扒,主动替姜琰拨开层层疑云。
那两个小孩跑得越来越近,秦之渡已能窥见他们身后十数个追赶着的白衣族民。
姜琰还未回神,身畔的秦之渡已经飞身而出,贴近两个踉踉跄跄的小孩,姜琰忙也追上去。
小孩们大约十一二的年纪,女孩稍高些许,护着身边的小男孩,两人眉眼精致,脸都冻得通红。
秦之渡原本只想观望,没想到那女孩竟然看见了他俩,两眼骤亮,疾呼道:“外乡人?!”
秦之渡问:“你能看见我们?”
女孩一把将男孩推给他们,急喘着道:“求你们带他离开这里!我叫阿月,他是杳杳,请你们带他离开雪族……我、我将来会报答你们的!”
听见“阿月”这个名字时,两人下意识对视一眼。
姜琰也看到了正朝这边追来的族民,即刻抬手掐一道诀,四人同时匿去身形,眼见着族民们从眼前奔过。
阿月紧张得大气都不敢喘一口,只能小心翼翼地抱紧杳杳,嘴里念着祈福的经文。
等到他们已经看不见族民,秦之渡才拍着两个孩子的肩,柔声问:“好了,现在没事了。能不能告诉我们,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杳杳睁着一双清澈的眼,安静地依偎在阿月身边,阿月胆子稍大一点,问:“你们不是杳杳娘亲找来的人吗?”
秦之渡:“他娘亲叫临江月吗?”
阿月一愣,脸上立时烧起一片红:“我、我是临江月,可我怎么可能是杳杳的娘亲?”
“果然。”秦之渡侧头看了一眼姜琰,姜琰也微微颔首,秦之渡便接着刚才的话道,“我们不是你要找的人,但你如果告诉我们发生了什么事,也许我们能帮上一点忙。”
临江月听了前半句,连忙带着杳杳一起退后半步,随后看向姜琰冷若冰霜的脸,又不禁怀疑:“你们真的会帮忙?”
秦之渡也知道姜琰面相就不像善人,便问:“小哭包,你说帮不帮?”
新晋的小哭包姜琰柳眉微抽,艰难地一点首:“听师兄的。”
秦之渡见他那副表情就忍不住想乐,但还是压下笑意,一本正经地道:“喏,你看,如果是正当合理的忙,我们就会帮。”
临江月这才和缓脸色,鼓起勇气道:“你们也看到杳杳的头发了。没错,他是这一任神选者,按照族规,他就是下一任族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