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琰的笑声停了,秦之渡咬牙切齿地问:“到底是谁无聊?”
他看不见姜琰的神情,但能听出姜琰语气中难掩的笑意,姜琰无辜地说:“石碑是这么写的。”
秦之渡懒得理他,从衣摆上撕了块布,草草裹上手,拎着灯重新探入雨幕。
鲜红的雨很快浸润了他的手,手背上摇曳的血花更是如饥似渴地饮着雨水,秦之渡忍着剧痛,故作平静地借那点光亮探查四周。
烈风呼啸,血雨瓢泼。
姜琰应该是垂着头,呼吸喷在他后颈上,烫得像在他皮肤上撒泼的烈火。
而秦之渡心中烦闷得想骂人。
偏偏是这样进退维谷的时候被抓了现行,偏偏姜琰的态度还这样暧昧不清。
他设想过几百次几千次向姜琰坦白的场景,却没有哪怕一次是像现在这样让他尴尬得恨不能拿销尘剑撬开层层冰雪把自己活埋进去。
姜琰道:“前边怎么了?”
他俩处在一段进退两难的羊肠小道,仅容一人通行。
偏偏他俩还生得差不多高,秦之渡往他前边一立,他的视线也被遮得干干净净。
秦之渡一无所觉,姜琰却能听见身后随着石桥崩塌,同样节节崩溃的道路,再这样僵持下去,他俩都会坠入不知去向的深渊。
秦之渡想抓抓后颈,想起姜琰在后边,只好作罢,说:“在下雨。”
他说得不清不楚,姜琰却猜到了这雨绝非等闲:“你受伤了吗?”
秦之渡瞟了一眼自己血肉模糊的手,心虚地回应:“自古就没有出窍期担心化神期的道理。”
姜琰复问:“还有别的吗?”
“有个穿白衣的姑娘,挎个篮子,时不时地过来,但不理我。”
“什么模样?”
秦之渡轻啧一声:“人样。”
姜琰站在他身后,又在忍笑:“不是活人?”
“当然不可能是活人。看不清长相,我先赌她是个雪族人,但雪族与世隔绝,神坛上那些前辈我也没来得及看……”秦之渡再度弹出几寸销尘剑,借剑刃割断手上逐渐成型的花,姜琰嗅到更明显的血腥味,终于起了疑心:“你受伤了。”
秦之渡低眼看着落在地面的花骨朵飞快地化成一滩血水,摇摇头:“没有。”
“我看到了。”
秦之渡眼皮一跳,下意识遮了遮手,姜琰立即捉住他胳膊,忍怒道:“……你果然受伤了。”
秦之渡一把抽回胳膊,竭力想要转移话题,却听姜琰道:“换位置。”
“换不了,太窄了……”
姜琰却很固执:“能换。”
秦之渡整个人都僵在原地,一直喷溅在他后颈的热息更加滚烫,两人的身躯都贴在了一起。
姜琰的体温向来比他要低,秦之渡更加不敢和他触碰,唯恐姜琰发现了自己正因为一些微妙情绪而变得烫热的身体。
可是姜琰固执起来真的不容反驳。
秦之渡动了动唇,声音有些哑:“你……”
姜琰长得肩薄腰窄,劲瘦的腰身被玉带束缚,秦之渡拗不过他,只能背贴着墙壁,险险换了身位。
他们从来没有贴得这么近过,近到鼻尖相接,秦之渡心虚地低垂目光,入眼是姜琰白皙清瘦的肩颈。
他瘦得近乎伶仃。好像一把枯骨,摇一摇就会散失在这重压之下。
擦身而过时,姜琰接过灯,同样没有错过秦之渡手上斑驳的血迹。
细长的柳眉不着痕迹地一蹙,但他没有多言,只是淡淡地提灯面对血雨去了。
秦之渡往身后退了几寸,才惊觉已经无路可退,他俩竟然一直处在悬崖边缘。
而姜琰立在他的身前,嗓音清冷:“别动。”
“我怕挤着你。”
姜琰正垂首研究灯,应道:“我不怕挤。”
秦之渡只得默默地上前半步,两人几乎贴着身子,都不发一言。
秦之渡疑心自己有病。
他居然从姜琰冷冰冰的几段字句里,听出了一点“温柔”和“忍让”。
他们上一次以师兄弟的身份面对面,还是在他假死之前。
那时的姜琰未沾世俗,不惹尘埃,人似寒山月,仗剑白云里。
愈是不解风情,愈是自成一段不问世事的风情。
后来重逢的姜琰已经荣登掌门,执了生杀,眉眼多了一股戾气,眉眼总是衔着怒色,连秦之渡也不敢多加招惹。
“师兄。”
秦之渡微愣,一时间不知道该不该应。
姜琰复唤:“师兄。”他的手上生出零星的几朵血花,应是不可避免地沾上了血雨,但他眉也不皱,仿佛毫无痛感,“春江花月夜,再背一遍。”
“这个不是没用吗?”
姜琰望着不远处缓缓行来的一抹白,握剑的手紧了几分:“试试。”
秦之渡只得清了清嗓:“春江潮水连海平,海上明月共潮生……”
在他出声的一瞬间,女子也随之微微抬头。
姜琰掐诀御剑,步霜剑倏地脱手飞出,直向白衣女子破空袭去。
但在步霜剑触及女子身形的那一刻,后者消散得无影无踪。
秦之渡被这一番变故惊得差点又退几步,姜琰自觉拉住他的手,语气淡淡:“真的不是活人。”
秦之渡差点被他气蒙:“你这么莽就为了确认一下她是不是活人?”
姜琰没有回头,只是悄悄紧了紧被秦之渡回握住的手:“嗯。看来不是。”
“万一她动怒了,冲过来一顿乱杀呢?”
“我在前边呢。”
“……”秦之渡气到装不下去,师兄架子立刻摆了出来,“换回来。我就不该信你,这些年动脑子的事全让齐嵊帮你代劳了是吗?”
姜琰叹了一声,问:“她还会回来吗?”
秦之渡冷冷地答:“估计被你气走了。”
“太好了。”
“?”
难道你还想在这儿罚站一辈子吗?
姜琰背对着他,秦之渡看不见神情,只能听见姜琰为时已晚的补救:“如果这雨能和她一起消失,就太好了。”
秦之渡又气又笑,忽略自己心底深处那点荒谬的认同,道:“你当时去极夜山也是这么莽?能捡回一条小命真是不容易。”
姜琰极自然地接话:“没有。”
“什么没有?”
“他们说师兄派我去是要置我于死地,”姜琰的语气依然很淡,仿佛在说一件与自己毫不相干的琐事,“所以我很小心,不能让他们的诬陷成真”
秦之渡哑了一会儿,问:“你没怀疑过?”
姜琰嗤笑一声:“师兄不会害人。”
“——他们都是装模作样,但师兄是真的希望天下太平。”
秦之渡出不了声,而远处再度现出一道女子的身形,她挎着篮,依然平静地向这边行来。
姜琰松开和秦之渡交握的手,他方才朝着血雨的左肩长满血花——血雨已经逼近了。
再不想办法解决的话,血雨就会淋到他身后的秦之渡。
秦之渡眼见着他拔剑,冷静地削下左肩和左臂上的血花,一层又一层的血肉落在地上化成血水。
姜琰的表情始终很淡,一下眉头都没多皱。
可是地上的血水越积越多,秦之渡声音发颤:“换回来,你现在这样根本撑不住……”
姜琰眼睑微动,反问:“你在心疼我吗?”
没等秦之渡回答,姜琰先叹一声:“这次也太像了。”
秦之渡怔住,白衣女子已经贴近了。
这次他看清了那女子怒气横生的脸,后者的确被姜琰激怒,是冲着他们来的。
秦之渡呼吸一窒,下意识捉住姜琰的手:“换。”
姜琰并没回应,而是转头看向那女子,道:“临江月,你还不清醒?”
女子身形顿住,怔怔地看着他们。
姜琰除净了血花,不再顾及新长出的那一茬,草草裹上伤口:“人生代代无穷己,江月年年望相似。但这已不是你的时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