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来惭愧,即便是秦之渡这样自诩见多识广的人,这也是第一次亲身进入化境。
他俩涉尘而去,足足走出千里余,一路皆是轮回也似的江景,花重月小,江水流深。
但不可更改的是,天地之间,只剩他们手中的灯这一点光亮。
天上的月如银盘,却无法照亮他物,秦之渡从指尖打亮灵火,也会转瞬熄灭。
姜琰若有所思地打量那盏灯,秦之渡问:“你有什么想法?”
“……”姜琰抬起头,道,“这灯是补天石?”
秦之渡哭笑不得:“你是看什么都是补天石吗?”
化境随主人的意志转变,这灯会亮,只能证明化境主人默许了它独特的存在而已。
姜琰本也只是随口一说,他昔日来到神坛,也曾留意过这盏灯,只是他为人谨慎,不会像秦之渡这样直接给撬下来。
“这应该是化境的钥匙吧。”秦之渡看了眼手里的灯,突发奇想地问,“如果我们把它摔碎了,化境会不会把我们撵出去。”
他一边说一边举起那盏灯,姜琰忍无可忍:“……住手。”
秦之渡当然不可能真的摔,万一得罪了化境主人,且不论修为,在前辈地盘冒犯前辈的行为,就足够显出他们有多蠢了。
姜琰一直走在前边,走至三千里处时,他顿住脚步,道:“没路了。”
秦之渡一愣,发现姜琰停在一道宽阔的江边,江面极宽,不可逾越。
而江的对面的另一边则是尚未发掘的一片黑夜,他竭尽全力地递灯过去,可惜隔着江,灯也无法照亮对岸。
“能御剑吗?”
姜琰回过头来,看他:“贵庚?”
秦之渡愣了一下,算了一遍寻常的化神期修者该有的年纪,道:“两百出头吧,怎么了?”
姜琰颔首,别回眼去:“挺蠢的。”
秦之渡:“……”
苍天有眼,他真的只是一时嘴快。
而且两百出头当你太爷爷都够了,怎么敢这么嘴臭的。
秦之渡决定暂不跟这个嘴臭的家伙计较,目光落在姜琰脚边的一块矮碑上。
姜琰也注意到那块碑,矮身观察片刻,说:“无字。”
秦之渡没忍住:“哟,步霜剑阁下这么好使的脑子,怎么不怀疑这碑就是补天石呢?”
姜琰横他一眼,淡淡道:“无聊。”
秦之渡也学他蹲下来,挤了挤姜琰肩膀,姜琰忍着火气给他让了点位置,两人一起打量那块玄黑的石碑。
秦之渡啧啧两声:“这碑能被可以开辟化境的大能创造出来,又被我俩这样注视,不如把它带出去,供你一剑山那些小弟子顶礼膜拜,拜一次一吊钱。”
“你先确保自己能出去吧。”姜琰顿了顿,又道,“门生家贫,一百文足矣。”
秦之渡差点乐得一个倒仰,下意识便想伸手去勾姜琰的肩膀,却见姜琰脸色陡变,倏地将他推开,两人齐齐倒向左右两边。
不待秦之渡开口,步霜剑已弹剑出鞘,斩断一行冲他们急刺而来的银针,姜琰面色阴沉,道:“拔剑。”
银针纷纷然地落在地面上,顷刻自燃,灰飞烟灭。
秦之渡定睛看去,才发现这些银针皆是从一路美艳繁盛的花苞里破出,蕊丝飞尽便有花瓣如薄刃一般来袭。
姜琰已经纵身掠进花海,秦之渡眼见着蕊丝化针,密雨也似地向他盖去。
姜琰在那一片花雨中脚踏江浪,游刃有余,步霜剑化若雪光,每一剑都恰到好处地斩断那些细密的蕊丝。
落在他脚下开始自燃的蕊丝很快被江水淹灭,随后江面落霜结冰,将尚未燃尽的蕊丝封进冰层。
秦之渡眼见着姜琰蹈浪挥剑,不合时宜地在心中叫了一声好。
秦之渡术法不精,且在舞刀弄剑时不爱动脑,若是由他出剑,这些蕊丝恐怕还未落地就会被他切成丁点碎末,反而难以保下全尸。
还未烧尽的蕊丝被冻在冰层之下,秦之渡提灯去看,忽然照见一点金光。
那一丝金色凝在其中,不被灯光照见时,便和其余银亮的蕊丝一样沉寂在冻冰之下。
“——姜琰,这里有东西。”
姜琰动作微顿,应道:“取出来。”
秦之渡向来自觉,等姜琰回过头,正好看见秦之渡已经从凿出的窟窿里小心翼翼地拈出了那根金色的蕊丝。
那一刻,漫天银针都自发静止,既不落地也不再伤人,秦之渡正欲开口,却听一阵叮叮当当长针坠地的声音。
姜琰立在浪尖,脸色发白,挥剑斩断阻挡他道路的蕊丝,一步一步地走来秦之渡身畔。
他不慎疏忽,一根银针断开时刺破了他的皮肤,一线血色飞快地浮上手背,但姜琰恍若未觉,只是急切地向前走去。
而他的眼睛,定定地望着秦之渡手里的销尘剑。
秦之渡后知后觉地看向手里剑,顿觉浑身发冷。
——销尘剑上掩人耳目的术法,消失了。
化境是隔离外世的另一个空间,无论是因为那根蕊丝,还是化境主人的要求,毋庸置疑的是,他在销尘剑上附着的伪装,现在已经消失得无影无踪。
姜琰的嘴唇动了动,但没出声。
秦之渡不敢把希望寄托在他可能已经忘了销尘剑的长相上,连忙捏着那根蕊丝,假笑道:“拿到了,现在该怎么办?”
姜琰逐步走近,秦之渡下意识退了半步,讪讪地笑着看他:“怎么?”
“……销尘剑?”
秦之渡猛地低下头,心虚地往石碑方向走,却被姜琰捉住手腕。
后者目光灼灼,定在他的后颈,言之凿凿:“这是销尘剑。”
玄黑的石碑恰在这时凌空而起,周身泛着柔和温润的光,金色蕊丝脱手而出,一笔一划地在碑面上刻下五字。
那字迹歪歪扭扭,不甚雅观,隐隐可以看出是“春江花月夜”。
随后,拦路的江上生出一座横跨江面的雪白石桥,秦之渡心中暗喜,火烧屁股也似地踏上石桥,飞快遁进一片黑暗之中。
他仓皇逃窜,带着灯,姜琰和夜色都一齐被他丢在身后。
夜依然很长。
秦之渡心知自己拿着灯,姜琰无论如何也能追上他的脚步。
可是身后的脚步声缓慢坚定,宛如重锤,砰砰地砸在他心上,却始终没有等来那一记逼他粉身碎骨的绝杀。
黑暗之中,姜琰的脚步声很快被更响的声音盖过去了。
风和急雨。
秦之渡稍稍抬高那盏灯,借着微光瞥见不远处立着一只人影,纱衣加身,恍如弱柳,茫茫然地站在雨中。
云层积厚,风声似人悲咽,而雨水是血一般的颜色。
秦之渡举步走近,停在离那雨天还剩两三步的距离。
雨中少女似乎被他惊动了,稍稍抬眼,旋即转身避走,逆着风雨扬长而去。
她臂弯挎着一只小巧精致的篮,不知盛着什么东西,随着她的动作略略飘摇。
姜琰停在他身后,而后传来乱石粉碎的声音,秦之渡悄悄回头看,那座石桥已经彻底崩塌。
秦之渡突然生出几分前有狼后有虎的绝望,下意识向前几步,抬手挡着灯,试探着涉进那片弥蒙血雨之中。
那片血雨不负所望,雨花溅在他手背上,仿佛一粒落进土壤的种子,消失不见。
然而不过须臾,那粒种子便生生破开他的血肉,迎风生出一朵细小的血红花苞。
这份痛感是真实的。
秦之渡微不可见地蹙了蹙眉,他能感觉到这花在不断汲取他的灵力。虽然他修为深厚,但也耐不住这样蚊虫叮咬一般的烦躁,立即不着痕迹地抬手掐断花茎,未果。
姜琰并不做声,只是安静地停在他身后。
随后秦之渡弹剑出鞘,借着销尘剑锋利的剑刃,生生割断了那一节花茎。
伤口处顷刻喷涌出大量鲜血,顺着剑身滴落在地上,还有不少溅在灯上。
秦之渡拿衣服草草擦干手上的血,姜琰也嗅见一点血腥味,微微蹙眉:“你受伤了?”
秦之渡不理他,抬眼看向逐渐向这边蔓延的血云,按照这速度,再过一刻钟左右,他们现在的立足之地也会出现血雨。
方才行远的女子忽然再度飘回过来,与他们打个照面,转身时,秦之渡唤了一声:“——前辈?”
女子形影未停,固执地飘远了。
姜琰忽地说:“春江花月夜。”
秦之渡还是不理他。
姜琰复道:“你能背吗?”
秦之渡:“???”
秦之渡终于徐徐转回过身,难以置信地对上他认真的眼眸:“你是说,背诗给她听?”
姜琰顿了顿:“也可以当做是我想听。”
血云更近一步,已经有血雨溅上他的鞋面了。
秦之渡擎灯的手再次落上几滴雨,落得最早的花苞已经迎风招展,绽出漂亮的小花。
“……”
秦之渡重重一叹,开口背诵:“春江潮水连海平……”
姜琰:“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