临杳究竟在化境过活了几日,谁也不清楚。
秦之渡发自内心地怀疑,那个弱不禁风的小少年恐怕连第一出春江花月夜都熬不过去。
然而眼前风景一转,雪发的少年风度翩翩,踱过石桥,穿过小道,止步在漫天的血雨之前。
他仰面叹道:“阿月姐,春天是没有菊花的。”
无人回应,只有潇潇的红雨溅在他手背上,生出一株娉娉袅袅的花。
临杳低眼注视着那枚花骨朵,又说:“有点痛。”
临江月观望着化境中发生的一切,咬牙切齿地道:“你就这般不知悔改?”
她的声音荡在化境的天地之间,仿佛落于空谷,激起无限回响。
临杳叹了口气,问:“姐姐,雪族有这么重要吗?”
“你我生为雪族子民,享神脉、据净土,自当忠于雪族,忠于吾神……”
临杳寒着脸色,厉声打断她的话:“神?神究竟是什么?雪族上千年传承,我们一直忠于神。可神是如何对待我们的呢?”
他凝望着眼前的一帘血雨,忽地笑说:“而且姐姐,人间的夜晚不是纯粹的暗。雨不是红色,也不伤人。花蕊里藏的不是针,是香气。潮水会随着时间变化而起伏。月亮的光是柔的,没那么冷……姐姐,你能炼出这样的化境,真的很厉害。可这不是夜,不是雨,不是花也不是月。这里不是人间。”
临江月良久没有出声,而临杳步入雨中,任由他被血雨浸染的皮肤长出血花。
雪色的长发紧贴着他湿漉漉的脸颊,但他噙着笑,桀骜不驯地站在那里,仿佛毫无痛觉,宁愿以死明志,也要印证他的道。
“我在人间学会很多诗,他们的文化真是有趣。他们也相信神,也会盲目遵从神谕,但他们太可爱啦。他们有花样百出的吃食、有各色各样的衣装,除了神,他们还会有别的节庆……除此之外,人间还有很多侠客——有修者也有普通人,他们奔走在世间,做着力所能及的事。”
“他们的帝王不只听神谕,他们的帝王还有自己的主张。”
“我们都生长在天地之间,雪族的前辈曾说,人间都是神的弃子,我们才是正统的神脉。”
“可是姐姐,弃子比我们活得开心多了,这是为什么?”
他低着头说话,脊背已是血肉模糊。
白发被淋漓的鲜血浸染,从他头顶滑下的血雨,沿着临杳的脸庞一路潜行,播种似的点起一串血花。
临江月哆嗦着唇,慌忙掐诀,血雨才渐渐停下。
临杳抬起眼,眼前无尽的黑暗中现出了一道雪白的衣影,执灯缓步,慢行而来。
那盏灯是昏暗里唯一的光亮。
临杳眼皮很重,彻骨的疼痛让他几乎站不稳身子,但他扬着大大的笑容,静候着来者开口。
临江月说:“魔族作乱,上修界的修者尽皆不敌,节节溃败,如今雪族之外,已经聚起上千乞求收留的修者了。”
“我知道。”
“上修界已经名存实亡,你的人间也不会再有。今后,你就安安心心地留在这里罢。”
“……”
临杳闭上了眼:“……听说,男性神选者须以血肉献祭,女性神选者则献祭自己的七情六欲。姐姐,你的白发是假,可你竟然真的献祭了你的真情?”
临江月蹙眉凝望着他,昔日青梅竹马的男孩已然长成需要她稍稍抬头才能看清脸颊的少年。
对方雪发玄带,脸上横亘着一道血雨淌过的痕,在眼眸稍下处绽开一朵血花。
“神选择了你,杳杳。”临江月叹了一声,抬手拂去血花凋零时,落在他衣襟处的殷红,“我已背弃神明,强留你性命,你却还留恋人间的风花雪月,如何对得起我,又如何对得起神?”
“唇亡齿寒的道理,姐姐不懂吗?人间不复,雪族就能独善其身吗?”
“——我们有我们的神。”
临杳退后半步,满目痛色,他难以置信地摇着头,颤声道:“江月年年望相似……临江月,你何曾与当年相似?”
临江月的神情同样痛苦,她无法理解,昔日对她百依百顺的弟弟为何变得这样陌生。
人间究竟是有多少谄媚恶鬼,竟然把她心爱的弟弟生生扭曲成了这副模样。
“无论姐姐你是什么想法,我喜爱人间,人间的春秋、人间的月夜、人间的花人间的雪。你为你的雪族,我为我的人间。”
临杳一边说着,一字一句越发铿锵:
“魔族又有何惧?——我临杳,愿与魔族战、为人间死。”
临江月立在雨中,眼见着雪发少年抬起脸,一滴血水悬在下颚。
他的眼眸深沉如夜,那是临江月再也无法照亮的深渊。
而黑夜之中潜藏的锋芒,则是他永不悔改的执拗。
“族长,对不起。临杳只能让你失望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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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之渡侧过头,望见姜琰紧蹙的眉头,两人不必多言,都能明白对方此时的想法。
幼年的临江月为了将临杳送出雪族,一定付出了很大的代价。
或许直至死亡,她都心甘情愿地献祭着自己的一切,代替临杳履行神选者应尽的义务。
但临杳在人间长大,见红尘、阅风月,在他眼里,无论是神选者必须献祭的规则、还是雪族与世隔绝不问人间的冷漠,都是他无法理解、也无法认同的“神”的戕害。
他们无法判定这对男女谁先辜负谁——但他们从历史中知道了这场闹剧的结局。
临江月最终逆着绝大多数雪族人的意愿,开放雪族引以为傲的净土,接受了当时前往雪族避难的大半修者。
从那之后,雪族终于从绝对隐秘的世外神境,成为世人可以稍窥其中玄妙的同胞。
一剑山史册记载,魔族动乱,大能尽殒,一剑老祖向雪族族长求援。
时任雪族族长的临江月力排众议,不仅成为镇魔一役的主要战力,还在后续的镇魔封印时主动提供了神器补天石。
更令人敬佩的是,她还同意将魔族护法贪封印在雪族地域,由雪族子民世代承担封魔之责。
她是天下的英雄,是雪族的嘴人。
当时没有人能理解临江月求的是什么。
她的事迹在后世广为流传,人皆赞她深明大义,身处如此封闭的雪族,还能有唇亡齿寒的先见之明。
但也有人说,假如她不曾做这样的决定,护法贪不曾被封印在雪族地域——雪族或许不至遭遇现在的灭顶之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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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连秦之渡也不禁评价:“临江月在世时,雪族和上修界的来往前所未有地密切。她很不容易。”
姜琰眼睫低垂,淡道:“但她百岁不到就陨落了。”
这样的寿命对临江月这样修为的修者而言,的确太过短暂。
秦之渡轻轻一叹:“临杳呢?你记得有关的记载吗?”
姜琰回忆片刻,摇头:“一剑山的记录中查无此人。”
“他参战后用了假名?”
“或许。”
“那,他会不会已经……”
“很大可能。”
他们眼前又重现了化境中的瓢泼血雨,临江月神识的化影立在他们不远处,静静地凝视着他们。
秦之渡主动上前,笑着向她行礼:“临前辈,晚辈是一剑老祖座下第三十六代首徒秦知渡,他是第三十七代掌教姜琰。误入此处,并非有意,若有冒犯,还望前辈海涵,指一条生路。”
姜琰一直不言,听他说“三十六代首徒”时才微微侧头,但很快恢复平常,也向临江月行了一记礼。
临江月沉默地注视着他们,眼神最终落在秦之渡身上:“你和秦怀酒很像。”
秦之渡一愣,却听临江月问:“如今过了多少年?”
“约有……一千多年吧。”
姜琰道:“自一剑山建派,一千零七十六年。”
“雪族现在的族长是谁?”
秦之渡开不了口,姜琰替他回答:“雪族灭族已有百年。”
临江月沉默了一会儿,随后轻轻点首:“不难猜测。否则他们不会放你们进来扰我安眠。”
她的衣着素净,言行却别有一种端庄雍容的气韵。秦之渡在她面前噤若寒蝉,连姜琰也难得多了一点尊敬的意思。
临江月又问:“秦怀酒飞升了吗?”
“您是说,我们老祖?”
“是。”
秦之渡低声道:“老祖他……陨落了。璇玑仙子之后,上修界再无人飞升。”
临江月这才抬起眼,眸中掠过一抹诧异,旋即冷笑:“亏他牺牲良多,还是六根不净。”
但她很快意识到眼前两人都是一剑老祖的后人,才收敛了一点幸灾乐祸的意味,改口道,“但总的来讲,秦怀酒是个英雄。”
秦之渡不敢有异议,垂头称是。
“你,”临江月的目光终于落在姜琰身上,“我见过你。这些年,你来过雪族很多次。”
姜琰眉头微蹙,秦之渡连忙替他解释:“他是为神器而来。护法贪和补天石都不知所踪,掌教心有忧虑,才会每年都来碰碰运气。”
临江月淡淡道:“补天石失落很久,应该也不只是这十几年的事。”
但她也似乎不愿深究,只是点破秦之渡的谎话,又看向姜琰,声色平静,“临杳的修为与我不相上下,若无意外,活过千载并非难事。我可以告诉你们有关补天石的一点下落,相对地,你们要替我去见临杳。”
姜琰蹙了蹙眉,似想反驳——于他而言,秦知渡未死,他就不再需要补天石了。
然而秦之渡先他一步开口:“我会尽力。”
临江月的目光转向姜琰,姜琰也道:“我听他的。”
临江月瞑目片刻,道,“他曾被护法贪杀死,我便入世,用补天石救了他的性命。”
“我原看这位掌教,也是想要复活某人的样子,因此这些年都不曾露面。”
“因为,连同补天石在内的三大神器绝非神赐——而是神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