慢车除了慢以外没有别的毛病,晃晃悠悠的照样会把人送达目的地,周序只买到了上铺,逼仄的空间加上对行进速度的焦虑让他一分钟也没有合过眼,怕影响中铺的人休息,周序不敢过分借助辗转反侧来化解忧愁,大部分时间还是像冻僵的蛇一样干挺着,好不容易捱到清晨六点半,他才给护工徐阿姨拨去电话。
铃响了许久,对方才接。
“徐阿姨,您好,我想知道我妈咋样了。”周序迫不及待的问道。
“周序,我是孙依莲,你还在火车上吧,到了三江后直接来辅爱医院,我昨天下午给伯母转了院,在住院部四楼。”
毫无疑问,的确是孙依莲的声音,问题是,昨天究竟发生了些什么?周序被泼了一头恐慌的雾水,再想问时,孙依莲抢先来了句:“我这正忙着呢,有话见面再说。”随即便把电话挂了。
千里之外的孙依莲怎么会从天而降,徐阿姨不是一直在报平安么,为啥母亲要转去三江最有名的骨科医院,为啥不等自己回来再转院呢?周序反复揣摩着孙依莲话里隐藏的信息,衡量着语气的温度,他越想越感觉大事不妙,越想越心慌意乱,在晃动疾驶的昏暗之中,他看到了命运充满敌意又略带嘲讽的眼睛,他拼尽了生命中所有的力量也无法抵抗和承受这种目光,他匆忙翻身而起,脑袋不出意外的重重撞上了列车顶,凭借剧痛带来的清醒,他从上铺爬下来,胡乱把脚塞进鞋子里,跑到列车门口,将身子靠着车门,盼望着铅灰色的天际中快些出现铅灰色的高楼大厦。
上午十点零九分,周序终于赶到了辅爱医院。
“护士,请问我妈在哪个病房?”
“你妈叫什么名?”
“肖惠兰。”
“噢,她一个小时前被推去做手术了。”
“为什么又要做手术。”周序茫然而笨拙的问道。
“你是他儿子怎么会不知道呢,真是奇怪!手术室在东区二楼,你姐陪老人去的。”白衣天使白了周疗一眼,便推着装满药品的车离开了护士站。
当看到在手术室门口神情严肃的孙依莲走来走去时,他大致什么都明白了。
孙依莲身后的椅子上还坐着一个女人,周序和她四目相对的一刹那,顿时眼前一黑,仿佛坠入了盘古开天地前的混沌世界,缺少坚强意识控制的本体无法维持原有状态,不可避免的朝前踉跄了两步,幸好被眼疾手快的孙依莲一把扶住。
“周序,你踩着我脚了,很痛的,快站稳了,小心别撞到我肚子里的宝宝!”孙依莲边说边狠狠掐了一下周序的胳膊,希望把他从无底线的意乱情迷中掐回到烟火人间。
自从戴瑶离去后,世上只有一个女人能让周序陷入如此彻底的近于痴傻的境地,没错,只有林娅楠才能办得到。
这一回,林娅楠终于不再逃避周序的目光,相反,她抬起优美高雅的脖子和下巴,饶有兴趣的认真打量着这个男人狼狈、尴尬和局促的模样。
“伯母昨天下午昏迷过去了,护工还以为她在睡觉,幸而孙姐来探视,发现了异常,这才赶紧打120把伯母转到这儿,医生说再晚来十分钟,伯母可能就有生命危险,没说的,你必须要肝脑涂地的好好感谢孙姐。”
脑袋像是开了个天窗,清风徐来,吹散了浊气,周序温柔的从混沌中滑落,他突然意识到这是十三年来林娅楠对自己说的第一句话。
林娅楠说完之后站了起来,坚定的站在周序面前,像个迷人而又谜一样的女神,在周序眼中,她脸上那被秀发遮掩了一多半的伤痕丝毫没有拖累她的美丽,她的眉眼依然是最动人的诗词、她的声音依然是最天籁的音乐、她的身形依然是最惊艳的舞蹈,她尽情为他展露壮观而脱俗的美,他也为她的美折服到五体投地。时间过去了很久很久,俩人就这么望着,一言不发,周序如同当年第一次见到林娅楠时那样忐忑不安,他看到狰狞的命运左手揪着他的左心室右手揪着他的右心室,迫不及待的等候林娅楠对周序的最终宣判,生,或者是死,生则放此心自由,死则一撕两半。
“我到三江办事,当然要来看望伯母和汐汐了,想着要给你们个惊喜,就没有提前告知,结果刚敲了几下门,对面的热心邻居就出来给了我一个惊吓,他说伯母摔断腿住院了。结果赶到医院去以后……唉,长话短说吧,结果就演化成目前你看到的这个状况了。至于伯母为什么会这样,医生讲得云里雾里的不太懂,大概就是小医院经验不足,骨科手术后护理不到位,引起了伯母深静脉血栓,有小血栓脱落进入了脑部引起了栓塞,幸亏送得及时,抢救了过来,但做B超发现伯母双下肢都有大面积的血栓,所以今天要做个什么,什么……”孙依莲拍了半天脑瓜,还是想不起来那手术叫什么名字。
“应该是双下肢滤网置入手术,可以预防血栓脱落导致的肺栓塞,别问我为什么如此博学,因为我叫孟忱。”
又一个意想不到的人毫无征兆的突然出现,周序再次面临理智坍塌的危险,他不得不将情义绵绵的目光从林娅楠那儿收回,换成狐疑和警惕投射到孟忱身上。
孟忱大步流星的走上前,使劲握住周序的手,用力的摇了摇,俨然周序是他失散了多年的亲兄弟。
“你,我!”孟忱指了指周序的胸口,又重重戳了戳自己的心窝,虽然只说了两个字,但一切不言而喻,一切尽在不言,疙瘩解开了,心病治愈了,他们将重归于好。
周序的指尖在颤抖,脚尖在颤抖,心尖也在颤抖,他实在无法控制自己,有生以来第一次,他处在如此复杂而立体的情感漩涡之中:担心着还在手术中的母亲,感激着孙依莲的及时相助,期盼着和林娅楠的再度牵手,感概着与孟忱的久别重逢,当然,还有焦灼于他将如何面对“朋友妻,不可欺”的良心谴责。
但是,当他再次和林娅楠坚毅的目光对视时,便立刻安定了,觉悟了,轻松了,释然了,通透了,经历过那么多的坎坷曲折甚至生生死死,他还有什么理由自虐、痛苦、虚伪的绕过这样一个显而易见的事实呢:若是此生不能和林娅楠成为夫妻,这一辈子就算是白活了。现在,既然他能确定林娅楠也持有同样的观点,那么,他向马勇自然而坦诚的摊牌就与邪恶、卑鄙、缺德、堕落没有任何关联。
半个小时后,母亲被推了出来,一个劲和所有她能看到的人轻言细语的说谢谢,正如主刀大夫林医生事先对孙依莲和林娅楠交的底(他是孟忱的好哥们),像这种小手术对辅爱医院来说,成功率就是百分之百。
面色安祥的老人被众星捧月般送回病房,护工徐阿姨讪讪的向周序说了声对不起,周序摆摆手,让她别放在心上。
很快,母亲因为疲倦而昏昏睡去,周序长舒了口气,这时他才发现,林娅楠不知何时无声无息的离开了病房,这让周序又一次受到了沉重的打击,惊愕、惆怅、懊恼、伤感,各种不好的情绪如潮水般一股脑的涌来,迅速浇灭了好不容易才重新点燃的爱之星火。
“走,我带你去找她!”孟忱善解人意的微笑里颇有几分神秘,周序没有吱声,同样以微笑报之,只不过他的笑容里有一点颓丧,一点尴尬,一点无奈。
“快去呀,好女人只有加紧追才能追得上,别磨磨唧唧了!放心吧,伯母这儿有我呢。还有汐汐,你也别操心,我给她买了个手机,放了晚自习会和我联系,反正就是你别的什么都不管,该请人家林小姐吃饭就坚决的请。”孙依莲推了周序一把,孟忱顺势拽着他的胳膊出了病房。
“你知道去哪找她吗?三江这么大!”周序挣扎着想甩开孟忱的手,他感觉这俩人有些滑稽和莫名其妙,他不能任由自己像小丑一样被摆布。
但孟忱手上的劲道似乎更猛一些(毕竟经常在大江大河里锻炼),他裹胁着周序连续走过三个病房才停下。
“松手,孟忱,再不松手我就和你翻脸了。”周序离恼羞成怒只有一步之遥,他以前何曾受过这种身不由己的待遇。
“翻吧,在这个翻脸比翻书还快的时代,我已经习惯了。我有个水上救援队,在潞江一桥下面,有时我和我的队友们冒死从江里救起轻生的人,他不仅不领情,还要怪我们多管闲事,自作多情,恨不得跳起来扇我们几个耳光。”孟忱耸耸肩道,这个动作他依旧保持着潇洒帅气的水准(当年饶露也是因为这个动□□上了他)。
周序立刻闭上了嘴,他知道,即使自己再沮丧愤怒,也不应该对一个在惊涛骇浪中救过人命的勇士有任何不敬。
“好你个孟忱,又在背后编排挤兑我,我可从来没想过扇你耳光,我只想把你头拧下来当球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