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声音是从身旁病房里飘出来的,一听到这个声音,周序像是被催眠师催了眠,又或是被魔法师施了定身术,立刻停止了对孟忱的反抗,以一种类似于古希腊雕塑的奇怪姿态冻结在走廊中央。
“还有一个是周公子吧,自打同仇敌忾救下晓明的夫人后,咱俩好像很久没有见过面了,不如和孟老弟一起进来叙叙旧吧。”病房里的男人发出了热情洋溢的邀请。
周序仿佛看见命运突然从九霄云外蹦下来,背对着他,撅起滚圆滚圆的屁股,顽皮的扭动了几下,然后一溜烟跑进了病房。
“还在等什么呢,走呀,都是老相识了。”孟忱又拽了拽周序。
周序沉默不语,只晃动了两下,然后执著的继续守在原地,只不过呼吸有些显而易见的急促。
“周序,你进来,马勇想看看你。”
是林娅楠的声音,声音里千方百计表现的镇定藏匿不住颤粟的激动。
孟忱干脆转到周序身后,改生拉为硬推,这回周序没有挣扎,乖乖被孟忱推进了屋,看来,这个声音比那个声音更有魔力。
单人病房面积小,空调效果好,只穿了件短袖的周序忍不住连打了两个喷嚏,虽然孟忱身着更轻薄的丝质T恤,但经历过冬泳考验的他显然可以从容无视这点人工制造的冷风。
林娅楠低头走到门边,把温度调节开关从18度拧到28度,然后摊开双手,抱歉的说只有一把椅子,不如大家都站着聊天吧。
林娅楠刚才穿着的老气横秋的灰色长袖衬衫和黑色西裤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一条绿色及膝修身长裙,圆领,束腰,绿是那种明亮却不张扬的绿,恰到好处的衬托出她迷人的肌肤,虽然不再拥有青春时那种甜腻、娇嫩的雪白,但没有什么遗憾的,她现在的肤色经过岁月精心设计的打磨和沉淀,显露出温润丰盈的性感,依然能够轻而易举的在男人的心田奏出金蛇狂舞般狂放的交响乐。
对于这条裙子,周序再熟悉不过了,那是他当年啃了四个月馒头,用牙缝里省出的钱买下的欧洲大品牌货,然后作为生日礼物隆重献给了林娅楠,所以,这是条很有意义的裙子,而十几年没穿过裙子的林娅楠选择今天穿它无疑有着耐人寻味的意义,也可以从某种意义上说是个无言的宣言。
虽然裙子的的颜色很素雅,但质地和做工非常精湛,经典又时尚的款式穿越了十几年后丝毫不显得落伍,当然,以林娅楠的气质,就算是条普通的裙子,她也能穿出昭君出塞、貂蝉拜月的感觉。
雪白的被子下,平躺着的马勇展现出以前从未有过的独特的笑容,这笑容,真诚自然、坚强有力,慷慨大气。
“我比伯母早一个月住进来的,可惜全身七处埋了钢板和钢钉,目前还动弹不得,刚刚听娅楠说,伯母脱离了危险,我特别高兴,等哪天可以坐轮椅了,我一定前去探望。”
周序的生活圈子小得可怜,社会也进步到了人们寻找赚钱机会的兴趣大过热心传播八卦的摩登时代,因此,他没有听说过潞江一桥下那段“载人飞车怒投大江”的奇闻。
今天遇到的出乎意料的事出乎意料的多,每一桩都足以彻底改变周序此后的生活轨迹,悲伤、喜悦、期冀、害怕、犹豫、怀疑……人生百味在最短时间内熬成了一锅有声有色的浓汤,命运正试图撬开他的嘴,把这锅汤一滴不剩的灌入他的五脏六腑。
原来生命中真的没有什么是注定的,就像昨天吃的是花菜,今天吃的是芦笋,明天打算吃鲤鱼,后天吃什么,大后天又吃什么,谁知道呢,鸡、鸭、鹅、猪、牛、羊,甚至吃人肉都有可能。
想到这里,周序心头一凛,自己怎么会突然冒出吃人肉的偏激念头呢,命运虽然三番五次毫不怜悯的戏耍他,侮辱他,摧残他,践踏他,野蛮粗暴的对待他身边的亲情和友谊,但他怎么能为此而自暴自弃、愤世嫉俗呢,丧失理智的怨天尤人只会在懦弱中加速坠入命运设下的圈套。
“钢铁是怎么炼成的,只需从桥上跳下来。周序,我先给你讲个故事吧,或者说是个荒唐蹩脚的传奇。”
马勇开始讲述,从他见到林娅楠的那一瞬讲起,慢慢的,小心的,坦诚的,勇敢的,为了自己,为了周序,为了林娅楠。
“周一到周日,节日,假日,每个晚上都一样,说完千篇一律的话,娅楠便独自回到她的屋子里呆着,我则只能独自在她的屋子外徘徊,独自品味越来越透彻骨髓的寂寞和恐惧,我像个女人一样长时间在浴镜里观察自己,手里握着刀,不只一次的想把寂寞和恐惧从眼睛里,从脑子里,从心脏里,从肠子里挖出来,然后扔进嘴巴嚼成烂泥,再吐到马桶里冲掉,只不过,对□□疼痛的强烈记忆一次又一次的阻止了我。”
“他说的记忆,来自三道伤疤,和我一样,都写在脸上。”林娅楠抬起头,再一次紧盯着周序,这回的目光和刚才在手术室外对视时又多了不少内涵,她掀开马勇的头发,将额头上那三道伤疤展示给周序看,然后又将头发合拢,仔细梳理成整齐利落的发型。
马勇的故事讲完了,病房里鸦雀无声,窗外不远处教堂的钟声恰在此刻敲响,一共十二下,这是分割上午与下午的钟声,也是分割过去与未来的钟声,周序在肃穆、宁静的氛围里假装闭目沉思,其实内心已然翻江倒海,他实在无法想像,也无法理解马勇口中描述的生活,他觉得只要是地球上的人,都不会在这样冰冷、阴暗、虚伪、绝望、无奈的炼狱中呆上一分一秒。
他无比心疼饱受精神折磨的林娅楠,更加痛恨把她推向如此境地的自己,至于马勇,他不仅一点也怨恨不起来,相反,他对马勇充满了实实在在的歉意。
周序不得不睁开眼,嘴却闭得更加严实,爱情、友情、责备、理解、原谅,他的语言能力受到了限制,脑海里只是一个词一个词孤立的往外蹦,却始终组织不起来能表达此刻所思所愿的完整句子。
“周序,我讲了那么多,只有一个目的,就是想让你知道,从我跃下大桥死而复生的那刻起,你与娅楠便都是自由的了,毫无障碍的携手共进的自由,我从此也是自由的了,游刃有余的独自后退的自由,前行是海阔天空,后退也是海阔天空,让我们一起用海阔天空下的自由来打败命运的阴谋诡计吧。”马勇从被窝里伸出未受伤的左手,汗津津的抓住周序的右手腕,轻柔而坚定的晃了几下。
周序看见了命运在角落里偷笑,他竟然毫不费力的读懂了笑中的含义:那怎么是阴谋诡计呢,只是个考验而已,就像佛祖对爱徒金禅子设下的九九八十一难,好了,真经就在眼前,二话不说的快点取她吧。
孟忱适时的开怀大笑:“太好了,在头发由黑变白之前,我们终于都拥有了美丽的自由!”
“实事求是的说,孟忱,你的鬓角已经有几根白发了,而且你的发际线很不乐观,所以,你是我们这些人里头最显老的一个。”周序总算出声说话了,虽然开着孟忱的玩笑,眼睛却在深情凝视林娅楠,他神采奕奕,容光焕发,似乎在一瞬间年轻了十岁。
“可是,这不科学呀,周序,请立即出示你的身份证,我发誓,你绝对要比我大一整岁。”孟忱盯着周序,假装困惑不解。
“你可以搜一下他的身,就能弄明白他年轻的秘密,很大的可能是他有个瓶子,装着黑色染料,看啊,他的裤兜那么鼓。”马勇吹了声口哨,大声道。
林娅楠拽了拽周序的头发,捂嘴笑着道:“其实,他戴的是假发。”
三个男人一起无所顾忌的哈哈大笑起来,孙依莲在笑声中走进病房。
“胆子够大的,敢在医院大声喧哗。不过,我听到了自由俩个字,为了自由,一切离经叛道的行为都可以原谅,甚至,值得庆祝!”
说完,孙依莲从袋子里神奇的掏出一瓶法国葡萄酒和几个玻璃杯,林娅楠、孟忱、周序一人拿了一个,孙依莲往每个杯子倒满了酒。
“为自由干杯!”
“为自由干杯!”
大家一饮而尽。
马勇兴奋的挥舞唯一能动的左手:“漂亮的自由,精彩的自由,无敌的自由,天啊,这个时候不给我一口美酒才是最不可饶恕的罪行。”
林娅楠脸上泛着美丽的红晕,她环顾了病房一圈,最后从饭盒里取出一个勺子,孙依莲立即心领神会,往勺子里滴了几滴酒,林娅楠小心翼翼的端着勺子,把酒喂进了马勇口中。
马勇夸张而贪婪的咂巴好半天嘴,信誓旦旦的说这是他有生以来喝过的最好的红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