想托人办事,但奈于信息差,怎么办?边律陷入了僵局,他想知道程佳澄的下落,才好了解清楚为什么是五星广场那间房子里传出的信号。
他当然怀疑程佳澄,人心隔肚皮,所以他不能从她这里得到消息。
思来想去,他居然找到了常浩杰的联系方式,拨通了过去,这大概是边律第一次对人说别扭话,确实,这种在语言里套近乎,是要看语文天赋的。
“呃……哥们,最近过得还好吗?”边律一开口,尴尬得想拔了自己的舌头。
常浩杰接了,几乎也是没有犹豫,他一时间很沉默,然后说:“哦,头儿是你啊,真是,太难得了,哈哈我这边工作忙得头都大了,一时间差点没听出来你的声音哈哈哈。”
哇,真牛,这脸皮。边律觉着他也是个人物。所幸他也就直说了就,“嘶,那什么,你知道安境下了的事情吧……这人,真没想到也真倒霉哈。”
常浩杰那边又沉默了。这说明他显然还是知道点什么,自己被调任D区看似升职实则打压的真相。边律没得到他的回复,还是有点急了,他还是又直说:“其实吧,咱个也都看得出来他故意搞你。你懂我意思吧?这阵子也算是他好日子到头了,就连他老婆也被他给连累了。还、就我跟他有段时间走得近了我领导还问我呢,让人恼火不是。”
“哥,你要不来D区一趟吧。”常浩杰似乎被他给说动了,有点脚步声、开门声,像是走哪儿空旷地躲着,“我也知道。不是,我意思是,我不知道我哪儿得罪他了。真就、官二霸嘛这,咱这些个小老百姓也不敢多说啥,只能讲一句天道好轮回、苍天饶过谁哈哈……反正你亲自来D区一趟吧。看看。小道消息听说他要上军事法庭呢。”
Yes!边律心里默默给自己点了个赞。
总算是从这小白菜嘴里骗出了心里话。
“行。”边律或多或少地又给他唠嗑了几句。挂了,他跟他爸妈叮嘱过,当即买了去D区的票,掏出钥匙打算去开了五星广场的那间房。
先敲了门,没人搭理,边律摸了枪出来捏手上,推开小心翼翼地进去,一声吭哧声,他眼皮没抬先一枪崩了过去,才发现是一只猫,被吓得一个弹起没中,可能是程佳澄养的猫吧。
吭哧声是猫踩中地上的玻璃渣传来的,屋里很乱,一片狼藉,尤其是客厅还有打斗摔东西的痕迹。
边律凭着记忆去了程佳澄的卧室,在书桌上看到了还没有熄灭屏幕的手环,上面是她爸的账号。
边律瞠目,还以为自己看错了,走过去稍碰了一下界面却显示‘已经异地登陆、需要重新输入’。——程佳澄他爸,按理说应该是跟首领安兴民,穿一条裤子的亲家公利益共同体才是,搞什么。
他有些失魂落魄地坐下了。什么意思?难道跟安氏父子斗的,一直是程兵吗?算是他们上层统治阶级为了各自掌权的窝里斗?
并且,还听说,安兴民的换届时间快到了。而程兵可一直以来是蓝洲理事会居于首领的二把手。
那《上岸计划》呢?还有一系列所谓的思想教化?对群众们意识信念觉醒的鼓励呢?——边律脑子轰然地炸开了。我呢?我又算什么?安境究竟死了好还是不死好?他要是活下来扳倒程兵然后呢,继续权力世袭?那这跟他所提倡所熏陶自己的初衷哪里去了呢?
他愣了很久的神。随眼一扫,在薄粉的枕头旁看到了一个小的同心结,他下意识摸了摸,却发现里面像是塞了个**的东西。
打开一看,是一颗子弹,还有一张江怜生的照片。
到这里,他突然想起了程佳澄的那一句话:自卑。安境的出身,让边律自卑,也让普罗大众自卑,他要是继续坐上了首领的位置,从某种意义上来说就是世袭制,这就暗示着成功仿佛只存在于他们精英阶层之中,寒门子弟若是想上,难于登天。
而其实,一个来自底层的精神力量是很紧要的,他代表了一种希望,真正的希望,这种希望可以激励群众信念,让大家再次相信‘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从而发奋图强,砥砺向上——而不是像安境所虚构包装出来的来自上层人民的希望。
这就是安境跟边律思维上的差异。
这么一点,很简单的,却至关重要。安境利用人性,势必会被人性所反噬,即便是他的在法庭上被判处死刑,也都是他自己给自己挖掘的坟墓。
但边律还是心疼他的。
他就算是做错了,他的初衷也没有错;安境即便真的当上了首领,边律也相信他能干好这份工作。
他好难过,真的……好难过,他怎么舍得看着安境去死呢。
现在,他要去见他了。
边律抱着程佳澄的猫出门后,居然又接到了通话。是安兴民,是一个他从来没有见到过的安兴民。
他在哽咽,同时,只说了一句话:“安境想见你。”
边律意识到了什么,他答应了。安兴民让他原地等着,待会儿有车子上来接他,问过了,却不是法庭,是一处未曾公开的监狱,据说也不会上法庭了。
他下了车,被人问过身份,然后领了进去。这个过程里边律心跳如鼓,就连头顶微弱的白炽灯也抒写他的紧张和不安,这里很冷,也很安静,过道里只有他们俩哒哒的脚步声,一切都仿佛暗示着回天乏力无计可施。
到了。边律透过一扇栏门,进了去,在隔离着光质硬化墙的后面看到了安境。他换了便服,是他初见时他穿的那身,很潮,很有范儿,也很帅。
他剃了光头,应该是照了狱照,脸色也有点憔悴,可能是吃得不好,依然有眼窝青,看来也没睡好。然后捏着电话的指关节瘦了,指甲也长了,没修。
他戳着透明的光墙,指了指,用口语告诉边律,电话在这边,这种老式的你得像我一样拿起来听。
边律照做了,听到了安境低嗓却又淡然的嗓音说:“额……我说点什么好?要不还是你开话题?”
边律垂了垂头,觉得喉咙又开始堵。他艰难开口:“你想当首领吗?正儿八经回答我。”
“说不想,显得太清高。”安境干笑了两声,说:“说真想啊,其实我还真不想。你看我这性格,其实也就不是个适合坐办公室的人嘛。”
“哦。”边律应了一声没太相信,心里愈发不安。
“我是真喜欢艺术啊其实。”安境说,“你应该,也看出来了吧边律?有些事我干出来,那都是迫于形势因为压力啊,我,我就一精神病院里跑出来的混子哈哈,你们别那么当真成吗?笑死了,不是有这么个爹,谁乐意啊,我长这么帅一哥,我干什么不好我非要坐办公室?他妈的,整天提一保温杯穿大裤衩为了融入环境我容易吗我?”
安境一直在笑,笑得诡异,笑得离谱,笑得眼含热泪。他似乎也知道了自己即将迎接的结局。
“……”边律噗嗤笑了出声,肩膀颤抖,而后问:“艺术家是政治家拿来牺牲的,你想死啊?”
“何乐而不为呢。”安境回答边律,“往小了说,我扰乱社会治安,往大了,我是犯了叛国罪的人。荧光病暴露后,为什么夏国和蓝洲都不接纳我?因为他们门清,我也门清,我是他们的打手。我能有今天,不是我的本事,而是他们的本事。”
边律听着,心里压抑愤懑,敢怒不敢言。他刚想开口反驳,但安境打断了他意味深长地说:“记得我送你的那个秒表吗?你有没有好好保管?”
边律点头,从脖子里掏出来,安境看着他的动作说:“我死了之后你一定要保护好安静,不要把他放到人前来,他是这世界上唯一有独立意识的AI。他是奇迹,算作我的遗愿,帮我照顾好他。”
同时,边律看到手里的子弹也明白了。
他们干革命的,手里永远留着一个子弹给自己,如果赠送旁人,那这个人,一定是他所珍重的人。
真是感谢,安境原来也爱死了边律。
但同时他又让边律眼睁睁地看着自己去死。
边律被这句话震得头皮发麻,几乎是恐惧般的。他颤声,他明白了什么,却又不敢确定,他还是不太明白安境的意思,他愤怒地质问他:“你的意思是,你去死,然后让你的AI来替代你爱我?”
边律绷不住表情,所有的情绪都土崩瓦解,他气得发抖,同时恼恨得想死,更绝望得几近奔溃。他甚至想撕了这道墙冲进去把安境抓出来越狱。
“你太恶心人了安境……你太恶心了……”边律捏紧了手里的话筒,他哽咽,他痛苦,他想哭但又忍了又忍,还是包不住情绪呛着哭了出来。这辈子,他第一次这么绝望无助,他仿佛也领会到了安境在那间房子里的感受,把灵魂都拉出来搅烂了一通再塞回去的好滋味。
这感觉很快褪却,又变成了平静,边律哭得累了。看向安境只觉得心里死寂一片,他也终于像极了安境,彻彻底底地被他给异化,他们是同类人了。
“我不可能爱上你的替身,你就是你,安境。”边律说:“我接受不了,除了你本人以外的,任何替代。我爱的是你的人,不是AI,哪怕它跟你一模一样。那个小遥控器我保留,我不会打开,我爱你安境。”
安境看去他,千言万语双目婆娑泛泪,堵在喉咙,不能言语,他恶狠狠地质声:“我好歹干了多年,死之前,他们许诺我一个心愿,我一开始选的是安乐死。但是现在,我想改了。我要你,边律,用你手上的那颗子弹,送我走。”
边律脑子二次轰鸣,颤声:“你不是人……真的。”
安境决绝地看着他说:“我还是很有话语权的,你如果不照做,边律,你也别想从这里踏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