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境重返海底时,一言不发。他就这么静静地坐着,继续抽烟,那股飘渺又幽远的气质,落进边律眼里,看不懂他。
边律想说点什么,开口,喉咙酸涩。程佳澄跟什么人打着电话,一直在争吵,一直在反驳,她很冷静,不是受到情绪失控的影响,据理力争,她想护着安境。
“好了,澄澄。”安境突声,重声打断了她。
他哼了声,脑子里似乎已经走过了几轮,又不知道在计划着什么,“回去后,边律,你帮我藏好小安静,他会很听你的话。组织这方面有些事你不懂,可以问他。”
“程佳澄,你也是,脾气别那么冲。”安境说着,表情上带着柔和,像是在临终遗言,又像是跟友人暂别,说:“这次进去,可能就出不来了,工作上面的事情都在我手环里,该做的事,我已经收尾好了。”
边律喉咙好堵,他咽了咽口水,点了头。
“还有那个游戏,最大的股东是我。”安境起了身,走去把边律揽了过来说:“如果能保住,你们尽量保吧,不能保的话……就卖了,把钱攥自己手里,不能让我们的劳动心血和精神内核都被资本家给侵蚀了。”
“我可以死,也可以受欺负,还可以一文不值,但是谁要是敢扒我身上吸血……”安境淡淡地说:“我去地狱也要拉上他们垫背。”
“我会做好。”边律点了点头,“宁可做慈善都捐出去,也让小人什么好处都捞不到。”
安境笑了笑,摸着边律的脸。并不胆怯,他早就知道自己的结局,他一直以来的准备,也都是为了体面的离开,和谢幕。
“好像快到了。”安境起身,转身去推了门。潜水艇的门咔哒一声开了,弱光照进来,映入眼帘的是无数的相机,还有嘈杂声。
灯光通明,他像个巨星一样受人瞩目。
哪怕他知道,这些人都是来看他笑话的,但是他依然保持着风度翩翩,像个贵族,扮演着他精致又虚伪的人设。
蓝洲人还是讲礼貌的,没有人冲他丢鸡蛋,他们纷纷也都被一行黑衣人拦着,就连提问也只是远远地传来,不被回答。
“安书记,您在夏国投资的福利院,是否真的是出于帮荧光病患者平权,您又为什么要隐瞒自己的病情,以获得夏国人的信服和支持呢?请正面回答我们的问题好吗?”
“是不是您潜意识也认为,只有造神,只有糊弄群众才能达到政治目的呢?!”
“您这么做,只是为了给病患们树立信心吗?是否也有私心,通过虚构和包装自己的形象,从而谋权上位获得外界的鲜花掌声呢?”
安境勾唇而不语。
边律皱了皱眉,仍然跟上了安境充当他的保镖。而后,从人群中走出一个墨镜男拿着手铐,冷脸递来一张身份证明说:
“蓝洲理事会,劳烦您了安先生,跟我们走一趟。”
安境老老实实地受着。在场前来缉拿他的人,没有他的熟人,也没有他的父亲。
边律被安境示意别动。他回头,挑了挑眉,给程佳澄轻声说:“我屋里有份离婚协议,我已经签好字了,你抽空拿了去把手续办了吧。我们结婚的那套房子,你最好简单收拾一下,免得他们到时候来查,摔了你的东西。”
程佳澄红着眼睛,捂了嘴差点哭出声。她点头,一个劲点头,心里苦水直冒,对这个犯了‘激进’错误的人心疼至极。
这个人,也算年少轻狂,不懂得内敛隐藏,那么地独立特行,格格不入,从学生时代起就一直遭受着眼睛和打量。
谁叫他是官二代,还是首领的儿子,如此传奇的父辈,他不能当一个窝囊的儿子。安境这么告诉自己,也这么逼自己,别人越是用衡量、用揣摩、的眼神去看他,他越要做好。
他错,就错在年轻,错在急功近利。
这世界很多时候并不对事,做人很重要。
说起来,安境做人,真的很差劲。
他走了,上了一辆车。留给边律一个背影,他的心情也从压抑渐渐回归于平静,至少说,也不是全然没有挽回的余地。
他拿起安境的手环,径直,拨通给了蓝洲首领安兴民,也就是安境的父亲。
那边通了。安兴民沉默两秒,也算懂了,笑了一声直接开门见山说:“边……算了,年轻人,你倒是还挺直接,我就跟你直说了吧,安境有这个觉悟,这也是必要的牺牲。”
“你会想他吗?”边律正声。实则满嘴讽刺,也情绪失控,连至亲骨肉都要服务于政治目的,还保证不了他的人身安全,这是庸碌无能。
安兴民那边哑了哑,像是没想到他居然会直接开骂。
边律依然从容不迫:“你是不敢得罪谁,所以拉他出去顶罪吗?如果组织的领导人真的是你的话,那真是安境的可悲,也是我们大家伙的眼瞎。”
“年轻人,我告诉你,牺牲是……”
“牺牲是必要的吗?!”边律大声道:“在特定的时代背景下,牺牲固然值得褒奖。但是,时代变了,你以为死了一个安境,就会让群众振聋发聩引以为戒吗?!”
“他的今天是他自己造成的。他的牺牲,不是为了什么群众,是为了实现他自己的追求和人生圆满!”
“我倒是不理解了,有哪个人生来这世上,就是奔着死去的?!”边律差点给气笑了,“他有今天这种扭曲的自负,你们教的吧。你们老一辈人的思想真的该变一变了。”
“有些行为,做出来只是感动了自己,殊不知在别人眼里看起来就是一场表演,一场笑话,没人会当在意的。”边律说。
“什么意思?”安兴民很严肃地问。
“举个例子,就像谈恋爱,a给b买了一杯奶茶,跑了三公里,旷课去亲自送到,大冬天还用胸口保温……但是在b眼里,这就是一杯奶茶,没有那么多附加含义,a的所作所为,觉得自己付出了种种,都不过是自我感动而已。”
“这就是思维上的不对等了。”边律总结。
安兴民那边,愣了两秒,也想是给怼住了直接挂了。
边律没再拨,他抽了口气,有些惶恐,也不知道自己这么一番话有没有作用。
而后几天,事情也果然如安境所预料。他的学历、社会地位、工作履历也好甚至于各种科研项目和相关文创资料,统统被删了,像是要从历史上抹杀掉这个人的存在似的。
边律多方打听,跟组织上的人保持联络,甚至就连程佳澄也被带走问话。才得知,安境被拘的背后,有他个人的原因,但更多的还是党争,这是一场针对《蓝洲上岸计划》的围剿和攻击。
蓝洲,地大物博,举国之力造就的奇迹。
历史更迭,打倒了一部分人,当然也会成就一部分人。如果再更迭,那么这部分身居高位的人可能会下去——矛盾就在于:他们不想变,不想下去,下面的人又巴巴地望着盼着,他们想上去。
还有一部分人,也就是代表着中坚力量的人,他们也身居高位,但他们懂得历史发展规律,他们不执着,退就退了,让新兴力量去推动更好的明天。
阶级流动,上下不固化,保证社会稳定。
所以,总结出来,安境干的什么革命?通俗说来,大概就是一场“打倒旧地主,扶持新地主”的“助草除虫”革命。
据说,安境已经被押进监狱了。
这场战斗终于步入最后阶段——安境的死活、和定罪与否,他对蓝洲理事会全体成员的供词,都不重要。
重要的是,谁想让安境死?谁赞同安境死?那么这位理事会成员则也将暴露底色。
在这段煎熬的等待里,某一天,边律收到了一条不知谁发来的视频,点开了,是安境。
他浑身赤.裸,被绑在板凳上,待在某间一无所有的房子里,像是在倾听广播里的提问,每回答一个问题,就被墙体上的高压水枪冲洗一次,而他冷得发抖。
“你叫什么名字?”
“安……安境。”
“你知道自己做了什么吗?”
“我……私藏诗粉,还,还抽果烟。但是,我是为了理解荧光病,我想知道为什么我们蓝洲人,和陆地人的矛盾这么大。”
高压水枪冲去。板凳是固定的,安境不能动,他被射得五官扭曲,睁不开眼睛。
“你叫什么名字?”
“我,我说过了,我叫安境。”
“是吗?黄贵华是谁?”
“那是……”冲水。
“我的……我随便起的一个名字,我用于注册公司法人,还有一些身份。”
继续冲水,并且持续了很长一段时间。
停下来后。安境呛着,剧烈呼吸着,他没有情绪,只是麻木,羞耻心、自尊心、甚至于这样性侮.辱的遭遇,他没有反应。
“你想得荧光病吗?”
“我,我不想……”冲水。并且这次的水浪又凶又大又狠,安境被射得几乎濒死。
“你想得荧光病吗?”水停了。
“我,我,可以想。”安境回答。
“凳子解锁了,你面前的柜子里有衣服,穿上吧,穿好了衣服,你就可以出去了。”
安境点头,去点开了柜子,拿出了一叠衣服,他刚套上T恤,高压水枪又冲来了。
“……为什么?”安境用胳膊挡了挡,很迷茫。没有人会回答他。
“衣服湿了,换一身吧,柜子里还有。”广播里继续传出毫不留情的嗓音。
安境愣了愣,肩膀颤抖。他在害怕,恐惧,对未知迷茫,他只能乖乖地照做。
边律看着,再次心痛刀绞,泪流满面。
“可不可以提醒一下我什么才是对的?”安境拿出新的一叠干衣服,有T恤,内裤,裤子。他不知道他们这是什么意思。
没有人会提醒他。
于是安境继续穿,内裤,裤子,T恤。他想了想,下意识地这么去做,穿好了。
“门开了,安先生,你可以离开了。”安境回头看向镜头,居然还笑了笑,走了。
边律悟了,就是他在精神病院里的经历。他关掉了视频,找个了信得过的黑客,追查过去了发来的具体ip地址。
是D区那一间,他买的,然后租给程佳澄的那套房子。
边律背脊发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