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尖划过湛色波澜,海下的室内游泳池旁,安境一个人独处,他倒卧靠在水池旁,摸着浪,任由水光映着他眼里的琥珀色。
这里就是他的新家,却并不是跟程佳澄结婚后的那套大平层。安境缓缓闭上了眼,像是困了,又或是累了,他才游完泳,哪怕没人看,他还是习惯穿那一身裹得严严实实的潜水服。
“会着凉的。”安静端着一盘切好了的橘子出来,小孩形态。他把果盘放在地上,蹲立在安境旁边,温声地问:“累了?”
安境听罢,轻轻哼笑了声。他掀开眼皮,眼神极为深邃地看去了安静:“你也觉得自己是个异类吧?我跟白老师研究了那么多代仿生AI就你活了,可就算你拥有了人类的情感又怎么样,你永远不会成为人。”
他说着,拿起了一瓣橘子。刚放入嘴里。
“我对你从来没有过奢求。”安静同样带着冷眼看去了他,“安境,你在怕什么?忌惮什么?现在又为什么不给我权限了?一直让我维持在这种对你没有性威胁的小孩形态?”
安境猛地吐了出来,因为是甜的,他恶狠狠地瞪去了安静说:“再说信不信我把你参数给调了。”
安静了解他,也算是他们的心照不宣,一旦安境心里难过,安静就会切个甜橘子来给他尝尝味道。吃点甜的,心里就不苦了。
“不会,因为你喜欢60%幽默感。”安静单手撑着脸看他,“没有谁比我更了解你,我的一切都是你为了取悦自己而设置的。不要忘了安境,我就是你。”
安境又拿起一瓣橘子,没反驳,笑了。他慢吞吞地吃着,品味着独属于夏国陆地上的味道,又哭了。眼泪无声淌过,像掉线的珍珠滴滴落进水池子里,安静默然地探指替他擦拭。
“真是,难熬啊。”安境低低地说着,他望去看不到蓝天白云的穹顶,感慨:“这种滋味……”他眨动眼皮,难以言喻,心里的情绪被太多的责任压抑得甚至连苦涩都成为了动力。
他不知道还要多久,他只能盲目地向前,像一个摸黑孤身点灯的旅人,不知道哪里是上坡也不知道哪里是山尖。
安境将头搭在膝盖上说:“如果人生就像爬山一样该有多好?方向明确,只管攀登,一步一步地走早晚都会到顶,可是……这世上的好多事情,都看不到方向和终点。”
安静想探手去揉他的头发,“我好累啊。我真想当你。”安境却抱住了这个小时候的自己,他带着微笑似地说:“小安境,这么久以来真是辛苦你啦。不过你还是要继续坚持下去哦。”
安静知道他是在鼓励他自己。此刻的安静,仿佛也随着这个孤单的灵魂一起悲伤,一起难过,一起掩藏无法言说的秘密,从而获得了思维和情绪上的共鸣。
安静也想哭,但是他没有泪腺,他只能看着这个可怜的人。这个人心怀大志,身负重任,为民请命,在世人看不见的地方拖着一己病身苟延残喘,妄图在先哲群星闪耀中散发一丝光芒,同时寻找着下一个不幸儿继承意志传承交棒。
“我真替那个姓边的感到悲哀。”安静惋惜同时又带着感慨,甚至还有一丝诡异的,边律比自己想象中做得更好的嫉恨,又或是庆幸——这件事本该他接,毕竟他本来就不是人,他的存在本身就是错误:服从人类,遵循人类,不得违背人类。
AI本来不应该怕死的吧。但很可惜,这个AI拥有了人性,而人性就是人最大的弱点——他怕死,他也承认,真是可笑,他一个AI居然也会怕死。
“如果我说,让你以后像服从他一样服从我,你照做吗?”安境突声。还不等安静回答,安境就叠握上了他的手厉声:“你必须照做,等我拿了他血清,我就把他DNA写进你系统,你要像对我一样对他,不得违令。”
安静只怔怔地看着安境。
边律接过泰建国递来的论文。
题为:基于SWOT-AHP的A区社区街道规划发展策略研究。
老教授指着上面的判断矩形数据点了点,说:“重新算。你这没对,怎么得出来的战略三角形是第三象限呢?WT战略,代表着劣势和威胁,这样的发展策略怎么跟你领导交代?”
“他也是闲得,要你一个文科生搞AHP模型,强人所难。”泰教授抿了口水,正声:“干脆啊,换个题目,搞社会学。就讲什么社会运动研究、理论与社会学分析,你看现在网上啊现实实际啊,大家伙都浮躁得很,蠢蠢欲动的,搞这个。”
说着,他从书架上抽了本《社会与政治运动讲义》递给边律。“好好研究,把这本书吃透。对于你说的,不理解人安书记,不理解他的行为动机,也就大差不差了。对于当下复杂的社会情况,特别是历史现象,你得去琢磨它背后的社会机制。”
“什么是革命?什么是运动?”泰建国继续说,“找到蓝洲人跟陆地人的矛盾所在。从人口变迁、到异端意识形态、再到精英分离、也就离国家崩溃不远了。去悟吧,要多想。”
边律点头,接过书走了。他翻了两眼,看到了一张正方体,是以立体模型划分的政治行为分类。据笔者概括,大致又有三类:集体行动、社会运动、和革命。判定的区别在于三个维度:组织化程度、制度化程度、以及所追求的社会变革程度。
边律搞不懂安境为什么非要搞革命。——这是一种,非常组织化、追求根本性社会变革的、高度体制化外的政治行为。再换而言之,是反叛、是造反,是任何体制所不容的异端。
他如果继续这么搞,那么被当局查到了,死路一条。
据边律所了解,当前安老师已达成了组织化和制度化,目前正在为追求社会影响力而不懈奋斗:余兆忠博士、上岸队的干部、乃至于女明星张岚,都已成了他勇往直前的垫脚石。
呵,真是个狠人。
边律给安境拨了个通话,他开门见山:“安老师,我好像终于明白你意思了。国家稳定,在于这个社会是否存在一种能同时,为精英阶层以及大多数社会成员舆论,所认同的核心价值体系。是这个理吗?”
“对。”安境闷声,心里五味陈杂,因为边律终于上道了。这也意味着,从此时此刻开始,他们站到了同一条战线,他们将面对同一种死亡。
“核心价值观的缺失,影响着人们对社会问题的感受。”安境说:“你看就知道了,网上对于张岚刺杀案吵得那么凶,最后只是变成了甩锅政府和人身攻击,这就说明了群众甚至精英们在基本价值观上都缺乏公识。”
“为什么现在的年轻人都开始吐槽专家和公知。”边律说:“从某种方面来说,他们的观念与现实社会脱轨,他们的见解意见已经过时。”
“是的,蓝洲经济繁荣,各界都趋向于市场化。”安境说。他像是激动,又像是亢奋,没有人能跟他保持着如此趋同的思想跳跃,边律是第一个。
“我们不能基于经济利益构建价值认同,这种是不牢固的。”安境回答,又更像是平生难逢知己,分享彼此的精神世界。
“那我们应该去相信什么?”边律问他,也带着淡淡的笑意。
“不知道。”安境说,“慢慢来,可能还得等我们去摸索吧。”
两边陷入暂时的沉默。“安境。”边律突声叫了他一句,说:“如果灵魂有颜色,那么我一定会用它勾勒成你的形状。”
嗓音不大,沙沙声穿过信号飞跃地域,淌进了安境耳里。他写字的手一顿,心跳如失控那般砰砰作响,那是一种超脱肉.欲的精神高.潮,一种触碰到了思维深处的g.点**。
他骤然觉得:可能这就是AI永远替代不了人类的原因。
——哪怕安静十全十美,安境也依然会被边律吸引的理由。
有些创新,还得是人本身。安境默默地赞同着,他回答他:“嗯……我还是那句话,你是茫茫人海中我最爱的那个人。”
“为什么非要用茫茫人海这个词语?”边律说:“这个词很有画面感,我总会联想到擦肩而过。我不想跟你擦肩而过。”
“……”安境沉默。笔尖戳上纸张骤地用力,他忍着情绪,忍着呼之欲出的汹涌和脆弱,他必须将柔软永远地藏起来。
“没有,我就随口一提。”安境竭力让语气显得平静,解释:“这个词语很浪漫不是吗?茫茫人海,我们这一辈子本来就会遇到很多很多人,但是生命中,真正关心我们在意我们的,也就那么几个,组成了我们的一生。”
“你算上我了?”边律轻笑了声。
“当然啊。”安境回答,“我爱你,边律。我很爱很爱你。”他说得深情款款,但在边律看不见的地方,泪流满面。
我好土,我就好这一口。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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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8章 第 38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