惨淡的白色灯光,从头顶安静地洒落,叶宁穿着一身深蓝色的西装,垂着眼睛,头发眉睫仿佛染了一层浓重的白霜,更显得清冷孤寂。
他缓缓抬头,看着梁顾,“你来了?”
梁顾小心地左右观察,手指悄悄按住装枪的口袋,“何音呢?”
“她不在这里。”
梁顾愕然,“你……”
“她很安全。”叶宁打断他,“谢谢你惦记她,这些年你把她藏得很好,也照顾得很好,辛苦了。”
“你叫我来,是为了说这个?”梁顾问。
“不全是。”叶宁伸出一根食指,“嘘——”他拿起勺子,“你等一下,我还没吃晚饭,我饿了。”
他一勺子杵在那蛋糕上,挖起一大块,全塞进嘴里,闭着眼睛,慢慢地、细细地品味,脸上现出陶醉满足的神情,好像正在经历一场极致的享受。
梁顾看着,不知为何,忽然一阵毛骨悚然。
叶宁三口两口吃完了那蛋糕,长长地出了一口气,“哥,蛋糕真好吃啊。”
梁顾皱眉,“你叫我什么?”
叶宁把手指尖沾的一点奶油也抿干净,“叫你哥啊,我不是一直这样叫你的吗?”
“……”
“哥,”叶宁笑了,“我是小景啊。”
梁顾败下阵来,“叶宁,别闹。”
“我没闹,哥,我真的是小景。”
梁顾犹疑地怒视他,背后缓缓爬上一股凉气。
叶宁从兜里摸出一根烟,打火点着,吸了一口,吐出一个烟圈:“要我证明吗?”他晃晃手里的烟:“是你教我学会抽第一口烟,我们躲在我房间偷偷抽,还不小心把我家的蓝格子窗帘烧穿了一个洞。”
“你不知哪里搞了个自行车,骑车带我逃课出去玩儿。那破车的刹车是坏的,咱俩在电影院门口的下坡路摔了个狗吃屎,你膝盖摔破了,留了一块疤。”他夹烟的手朝梁顾点了点,“我检查过,你那块疤,还在的。”
“你给郁清秋的脚本里,没有这些吧?那我怎么会知道呢?”他一笑,“还有,我们第一次同床共枕,是在我家,在我床上。那是个阴雨天的晚上……你要听细节吗?我记得很多,记得很清楚,要不要我一一讲给你听?”
叶宁的脸,隐藏在缭绕升腾的青蓝烟雾背后,他笑得那样肆意,那样漫不经心。
“……”梁顾突然毫无预兆地弯下腰去,他以为他会呕出一口血,却只在喉头尝到一丝腥甜。
他按住胸口,痛到极点,反而感觉不到痛了,所有的知觉都抽离了身体,脑中一片空白,轰隆作响。
他努力站稳身体,“你真的是……小景?”
叶宁给了他一个微笑,“不像吗?”
梁顾用尽全部力气,声音发颤,“你是怎么……”
叶宁言简意赅,“命大,跟着海浪漂到沙滩上,被人救了。”
梁顾浑身都在抖,“你活着,为什么不来找我?”
“活着?”叶宁冷冷地笑了,“我用了很多年才活过来,我一活过来,就来找你了啊,哥。”
梁顾满目悲怆,忽然什么都明白了。
“我精心设计了一场复仇,你以为幕后主使是萧梓程,你上当了,局是我做的。”叶宁哈哈大笑,“所有关于叶宁的一切,都是假的。什么Sam啊,黑/帮啊,都是扯淡,是我瞎编的。有一次我在面包店买面包,那个店员好帅,我问他名字,他说叫Sam,所以我那虚假的情人就叫Sam,怎么样,是不是很随意?”
“你查我,我早就知道,可惜能让你查到的信息,都做过手脚,你屁都查不出来。我甚至洗去了身上一切小景的痕迹,包括那颗痣,所以你不可能认得出我。”
“你一定很奇怪,为什么我和何音的DNA不匹配。”叶宁吐出最后一口烟,将手中的烟头按灭,“哥,那个夏天,我们相处的时间太短了,短到我来不及告诉你,我不是我妈亲生的。”
“我是我妈捡的,刚生下来没几天,猫崽子一样,雷雨天的大街上哭得就剩一口气,她抱回家用胸口暖着,救我一命。福利院长大的孩子,不是我,是我妈。那一年她刚刚工作,赚的钱只够养活自己,她舍不得送我去福利院,饿着肚子给我买奶粉,从此相依为命,辗转求生。”
“最爱吃蛋糕的那个人,其实是她。可是每次拿回家一块蛋糕,她都只吃一口,剩下的,都给我。”叶宁停住,渐渐泪目,“全世界对我最好的人,梁顾,你们对她做了什么?”
梁顾双腿发软,他缓缓地,跪了下去。
“你和当年那些小伙伴,都断了联系吧。其实你真该关心一下他们的,说不定你早就有了警惕。他们过得都不太好,失业,破产,生病,坐牢……你不用那么看我,不全是我做的,有些我只是关键时刻,助了一把力而已。”
叶宁眯起眼睛,“我要所有伤害过我妈妈的人,都受到惩罚。我要让他们也尝尝失去的滋味。”
梁顾垂下头,“对不起……”
“至于你,”叶宁冷笑,“我本想让你落个倾家荡产,众叛亲离的下场。你问过我,为什么把全部的恶意都给了你,现在,你知道答案了。”
梁顾痛苦地闭了眼睛。
“可惜,我没能如愿把翔翼双手捧给萧梓程做礼物,报答他的恩情,是我失手了。”叶宁笑了,“不过就算我把一手好牌打个稀烂,萧梓程也不会怪我的,因为,他最宠我了。”
“其实小伍逃跑之后,萧梓程劝我离开。可我没玩够,我不想走,所以我又回来找你了。他当时很担心我,因为这在计划之外,他无法随时照应我,只能靠我自己了。但我就是这么任性,他也就依了我。”
叶宁满意地笑道:“哥,这后半程的游戏,我玩得很过瘾。谢谢你配合。”
一声哥,刺得梁顾百孔千疮,鲜血淋漓。许久,他展露一丝凄凉的苦笑,“小景,你赢了。”
叶宁听了,脸上的笑容却慢慢消失了,“哥,你错了。我是个复仇者,复仇者没有人生,没有未来,也没有输赢。”他神情落寞冷峻,“之所以想做个了断,只是因为我玩累了,我想走了。本来今天我也可以安安静静离开的,可我终究还是于心不忍,我想,还是跟你告个别吧。”
梁顾起身,急切地阻止他,“小景,你不能走。”
“你想怎样?用你惯用的伎俩,把我打晕,带走,关起来?”叶宁冷哼,“这里埋伏的,都是萧梓程的人,他们听我的。如果你不介意,我们就来一场火拼。”
梁顾摇头,“我不会那样对你。”
“那就谢谢你了,省了我很多麻烦。”叶宁推开椅子,站起身,走到梁顾面前,站定。
梁顾一颗心剧烈地颤抖着,朝思暮想的人就在眼前,离得那么近,可是为什么不敢伸出手去拥抱他,为什么那么多想说的话,一个字也说不出口……
叶宁忽然想起了什么,“哦对了,我猜郁清秋正在哀嚎吧。他根本不冤,他的德行,配不上他那身衣裳。我已经留了情面,他的手没有伤到神经,只是皮外伤,很快就会好的。让他省省吧,别嚎了。”
叶宁伸出手,像往常一样,替梁顾理了理衣领,掸掸衣襟上沾的一点灰尘,“好像也没什么可说的了,该说的,我都说完了。”他轻松地双手插进裤袋,“再见了,哥。”
他经过梁顾身边,带起了一阵风,梁顾有一种错觉,等那风散去,那个人就要永远地消失了,他心底突然升起无尽的恐惧和痛楚。
梁顾转身,从身后抱住叶宁,泪如雨下,“别走。”
叶宁几经努力,故作坚强的面具还是渐渐消融,一张脸缓缓被悲伤笼罩。
他在梁顾的怀里发抖,很久很久,“哥,你见过那个孩子吗?”
“什么孩子?”
“他只有这么大,”叶宁抬起双手,比出一个短短的距离,“血肉模糊,从我眼前端过去……那是我们的弟弟啊,哥。”
梁顾如五雷轰顶,万箭穿心。
“哥,我痛,我太痛了。我说过,我最想要的,是和你今生今世永不相见,可是我食言了。”叶宁忍了很久的泪水终于落下来,“因为我不想一个人痛,哥……”
梁顾把他抱得更紧了,“对不起。”
“小景,他本可以不痛的。他样的人生,本可以不这样的。”
“对不起,对不起小景,都是我的错……”
叶宁沉默许久,惨笑,“道歉有什么用呢?求原谅吗?我没有原谅你,我永远都不会原谅你的。”
“小景,别走,别离开我。”
“哥,小景已经死了。”
“不,没有……”
“我有名字。”叶宁缓慢地说:“是萧梓程给我起的,叶是他妈妈的姓,他希望我一生安宁。”他停顿许久,“我和萧梓程,已经是家人了。他救我,养育我,我想做的事,他都不计代价地成全我。我无以为报,从此以后,我的余生,都是他的了……”
“……”梁顾痛彻心扉。
叶宁轻轻地开口:“哥,放手吧,结束了,一切都结束了。”
短短几个字,一场冷漠又绝望的告别。
梁顾明白,对叶宁来说,这场游戏已经索然无味,即使他把手臂拥得再紧,也无济于事。
他只能万般不舍地,缓缓地,放开了手。
周围好安静,静得可以听见心跳的声音。空气平缓地流动,一呼一吸,都是刀子,一刀一刀,割人心。
“你以后,打算怎么办?”梁顾在叶宁身后问。
“我们准备回欧洲。”
“什么时候走?”
“过几天,要给我妈办些手续。到时可能需要护理院配合一下,你若是愿意,就帮帮我。不愿意也没关系,我再想别的办法。”
梁顾走到叶宁面前,“你有需要,尽管提,我一定会帮你。”
“谢谢你。”叶宁点头,“我千算万算,唯一没算到的,是会见到我妈,你一直照顾她,这件事,我是真心感谢你的。”
他沉吟片刻,“说实话,我见到我妈的第一眼,就想放弃了。我想带着我妈离开,结束这一切。可惜那时,我已经回不了头了。”他看着梁顾,“希望我这样说,能让你好受一点。”
梁顾无言,神情苦涩。
叶宁看了看手表,“我得走了,我妈换了环境,看不见我,又要闹了。”
他举起右手,含着拇指关节,吹了一声响亮的口哨。
仓库的角落里纷纷有人冒出头来,他们朝叶宁聚拢过来,人数明显比梁顾带的人多了很多,为首的那一个,梁顾的确在萧梓程身边见过他。
叶宁站在那些人中间,像个孤高冷傲的王子,陌生得梁顾好像从来不认识。
那声口哨惊动了隐蔽在仓库大门口的阿东,他担心情势对梁顾不利,冲进来,枪指着叶宁,“别动!”
他身后,梁顾的人也围了上来。
“你还好吗?何音呢?”阿东紧张地问梁顾。
叶宁完全无视周围剑拔弩张的气氛,微笑着跟阿东打招呼,“东哥。”
“阿东,把枪放下。”梁顾说。
阿东露出惊愕疑惑的表情,他犹犹豫豫地,放下了枪。
“东哥,我好想喝你的喜酒,不过不一定赶得上,那就,提前祝你们百年好合。”叶宁凑近了一些,小声说:“以后,你若是敢欺负我姐,小心我找你算账哦。”
阿东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你在说什么?!”
叶宁没有回答,笑着拍了拍阿东的肩膀,绕过他,带着那些人走了。
听着门外汽车发动的声音,梁顾深深地闭上了眼睛。
阿东不解,“梁顾,你就这么让他走了?”
梁顾强撑着的一口气呼出去,整个人站都站不稳了。
阿东察觉到他的异常,赶紧扶住他,“你怎么了梁顾?发生什么了?”
梁顾用力抓住阿东的手臂,“他……他是……”
“什么?”
梁顾艰难地说出口:“他是……小景。”
“怎么可能!”阿东无比震惊。
“真的,是真的。”
阿东愣在原地,慢慢地想明白了,“梁顾,你不能让他走!他不能这样对你!”
他拔腿就往外冲,梁顾一把拉住他。阿东急急地解释:“我要把他追回来,和他说清楚。”
“不用追了。”梁顾摇头,“该清楚的,他都清楚了,不然他不会选择在这个时候离开。”
“梁顾……”阿东心疼至极,“不该是这样的,不该由你来承受一切。”
梁顾失魂落魄地凝望叶宁离去的方向,“罢了,只要,他高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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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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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9章 我不想一个人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