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五一
会试之后,三月十五,是殿试。
于是谢岭来找我参详,问殿试时要以何为题。
我想了想,写下了“春耕”二字。
谢岭看完问我:“为何是这两个字?”
科举为朝廷选材,为天下人做事。为天下做事之人,我瞬间想到了曾煦。
还想到最后一次见他时,那片一望无际的稻田。
但我只是答道:“一年之计在于春。况渔樵耕读,凡间之景,也算是应时了。”
谢岭看着这两个字却似乎很是斟酌了一番,而后朝我拱手道:“还请臣同几位同僚再做商议。”
我早就知道他们说的参详不过是参详,并不能真让我来做决定,就也没在意。等到殿试当天我到场监考,放出来的题目果然不是我写的那个,而是《道德经》中那句“治大国如烹小鲜”,何也?
我就觉得这话题真是老生常谈,还能写出什么花样来?
但又想,反正不是我来判卷,我操这份闲心做什么。于是我正襟危坐,瞅着下面广场上的贡士冥思苦想。
殿试从清晨考到日暮,我也要跟着坐上一天,结果中午时我就有点坐不住。我正想找有行让他帮我给谢岭传个话,能不能让我先退场吃个饭,就见广场上忽然有贡士举着卷子几步上前,“扑通”一声便跪下道:“陛下,臣有本奏!”
我被吓了一跳,反应了一下才想起殿试不刷人,这人考过了会试,确实已经能算有个官身,上个奏本,逻辑上也没什么问题。
但什么事急成这样,连考试都不考了?
我看着他道:“这名贡士,你有何事要奏?”
就见他俯身朝我“咚咚”连磕了几下头:“臣山西举子方昭临,告山西府府尹并同知、通判欺上瞒下,不顾河东广地罹受旱灾,置黎民百姓于不顾!臣已将此事详列于纸上,请陛下过目!”
我还没来得及说话,谢岭这时站了出来:“方昭临,你此举有违考场规范,又有殿前失仪,你可知你何罪?”
方昭临却道:“臣做官,就是要为百姓请命。此事危及万千河东百姓性命,臣万死不辞!”
我看向谢岭,就见他眉头紧皱,似乎未曾预料会有这样的场面。
我心中一动,忽然想起我为殿试定题时谢岭那副犹豫的表情。
我起身跺了几步,而后道:“若朕记得不错,年前春耕事宜便已在商议,年后户部也及时将款项划拨下去——怎未听人说过河东有旱灾之事?”
谢岭躬身朝我道:“河东广域受地形所限,雨水不充,常有旱情,但近年来并不严重,多由当地府尹自行解决,并未出现差错。况且去年山西上报收成并未见少,臣以为,此事还需从长计议。”
我听完顿时明白这里面大有猫腻,但也知道这些事不是这个场合能说的,便点了点头,朝一直跟在我身边的有行道:“有行,你帮朕把那份试卷拿上来吧。”
有行垂头应是,便走下楼梯站在方昭临身边,刚要接过他举过头顶的试卷时,却被猛然起身的方昭临撞了个正着:“陛下,山西府尹梁东明,是谢相门生——”
霎那间,场上一片寂静。
谢岭的面色显然冷了起来。
我于是急忙抢在他前面开口:“方昭临?朕记得你了。你的卷子朕收着,若你所言有半点对不上,朕拿你是问。”
而后我看向谢岭:“谢相,便将此人暂且收押看管,待殿试结束,朕与你再议此事。可好?”
谢岭未再说话,只朝我躬身一揖,我全当他是答应了,便叫人上来把方照临押了下去。
他方走,有行端着试卷上来送到我手上。我大概一看,总结起来倒就是他说的那几句话:去年早春河东便有旱情,当地百姓艰难播种,却紧接着又遇秋冻,粮食减产有六成。但此事山西府尹并未上报,照往年数量征收粮食,以致百姓几无余粮,苦不堪言。不料旱情直到年底也一直未解,立春之后,便又紧接着今年的春旱。倘若再无措施,今年春耕便已难为继,等到秋天,势必会是一场难以收场的大灾。
去年。
去年京城里管事的人,心思都在争权上吧。
谁有余力关注几百里外的旱情苗头是个什么情况?
况且,这只是山西一处暴露出来的情况,黄土高原绵延千里,会只此一处遭遇旱情吗?
只怕是……
没有人敢说吧。
殿试之后,谢岭果然来找我。
与他一道来的还有谢修。
我并不意外,将方昭临的试卷放在案上:“谢相,大将军。朕知道,此事并不需要朕来参与,两位必然能圆满解决。只是方昭临此人,不过一片拳拳爱民之心,急朝廷之所急,想我等之所想,往后,必会是个好官。”
我没想掺合这个事,只想把方昭临保下来。他是个好人,也许将来也会是个好官,不该因为说了实话,就这样草草丢了性命。
谢修道:“陛下所言极是。臣近日收到两湖府尹奏本,尚未呈递于陛下。奏本中说长江干、支流均有泛溢迹象,若加上河东春旱之势,已成南涝北旱之象。臣已委托工部尚书虞青虞大人着人前去查看,只需陛下追加一道圣旨,便可代行督查之事。”
我还在思考他的意思,谢岭却惊诧道:“农桑水利之事向来由户部主持,你为何让工部去查看?”
谢修泰然道:“如今情形,与其等户部探查后回报,不若让工部查明情况后就地取材,以解燃眉之急。不然再走一道流程,两湖的大坝,怕是又要塌了。”
我站在旁边听着,只觉得意外。
户部……不是向来站队谢氏的吗?怎么谢修自己去找了工部,谢岭……还似乎并不知情?
难道他们……
不,这是为什么啊?
我越想越心惊,可也不敢露出分毫。只试着说和道:“大将军所言有理,谢相所言亦是。这样吧,朕便追加一道圣旨,请户部、工部各自派出人去,一道前去查看情况,也好因势而变,因地制宜。”
我说完,两人你来我往又互相阴阳怪气了几句,这才点头同意。
而后我就圣旨如何拟与他二人商量了一会儿,等我往圣旨上盖了章,两人才朝我告辞。
我在原地站了一会儿,而后走到门前,看着渐渐远去的、他二人并排走着的身影,只觉一种说不出的感觉涌上心头。
谢氏内讧了。
我摇了摇头,企图让自己保持清醒。
不可能。
这才过了多久。
可是他们内讧……倒也并不奇怪。
利益权谋,即便姓一个姓,也从来没有绝对。
我忍不住深吸了口气。
他们的表现,是真的,还是假的?
一五二
我不知道。
我只知道,我承担不起轻敌的后果。所以我只能以最坏的情况来做打算:那就是他们为了让我放松警惕,在我面前演出一场不和的假象。
所以我只能想,我是做了什么,会让他们对我产生了疑心。
是有行向他们告发了我?
可他并没有必要这样。
倘若是他所为,他一开始便可如此,何必帮我之后再来反水?如此一来,不仅徒增谢氏疑心,认为他有事二主之意,还会给他自己找麻烦——
毕竟谢氏费尽心思把我推上位,轻易不会把我换下来。他出卖我,谢氏尚有所顾忌,并不会把我怎么样,至多是提点我一番,让我不敢再犯——可我,却可以有无数个借口来报复他,甚至要了他的性命。
他大可不必用自己的命换一个对我不痛不痒的警告。
可如果不是有行,那便只可能是荣王带来的,宋鲤的请柬。
宋鲤与我自小相识,我别有目的抱他大腿,旁人看来却是我两个走得近,甚至闹过“三角恋”的绯闻,还有帮我逃出京的“前科”。虽然那应该是谢氏的计谋,但也证明他们早就盯住了宋鲤。这时我有意与他有了联络,在他们看来,显然是别有打算。
但此事是荣王先来找我,并不是我主动。他们又怎么能料到宋鲤会来找我?
宋鲤……难道真的在做什么?
他为何不离开京城?
我心里疑惑,但更不敢轻举妄动。
静观其变。
我只能静观其变。
四月,工部和户部的特使查看后回报,方照临所言非虚。而后朝中开始为赈灾忙碌,一方面调周边粮食道河东救济灾民,一方面请道士做法科仪,向上天祈祷降雨。
这之后,方昭临被放了出来,在我多次说情下并未被取消功名,但只坠在三甲之末,被派到西北做了个小县令。
而山西府尹及河东官员从上到下却并未被撤职查办,只罚奉罚禄,戴罪赈灾。
五月,朝中下拨专款,工部特使于两湖广域督建堤坝加固,以防春汛夏洪。
六月。
端阳节前几日,荣王来找我,说望海楼端阳有个萱草诗会,问我是否有空前去。
我看了他一会儿问道:“是你邀朕去,还是,宋鲤想邀朕去?”
荣王瞅着我呆愣愣地眨了眨眼,然后道:“哦,是臣邀您,也是宋鲤想邀您。近来朝中事情繁多,这不马上端午,臣便想让陛下休息休息。正巧宋鲤又搞出来个新东西——他小子向来有点子,这您也是知道。您若去了,这也算是与民同乐了。”
我又仔细看了他一会儿,他似乎有些瑟缩,垂头没敢看我,却并不像是说谎。
问题还是在宋鲤身上。
宋鲤上次托荣王邀我一见,我说下次一定去,不过才隔了两个月,他便又搞出来个萱草诗会。荣王未必有心邀请我出门,多半是宋鲤说服的他。
他为什么要见我?还这样执着又着急,一计不成就再生一计?
我闭上眼,轻轻吸了口气。
宋鲤。
我该相信你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