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四八
我当皇帝的第一个新年,元月一日,照例,群臣进宫朝贺。
这一回我不用早早起床到宫门口排队进宫,虽然也要天不亮就起床准备,但全程不是在燃着火盆的屋子里待着就是在密不透风的软轿中坐着,全然说不上辛苦。
群臣拜贺时宣读的新年诏书是我自己写的,我写完就觉得行文实在是惨不忍睹,而后被送到谢修那过目,我心里没底,估计得挨通骂,没想到不仅没挨骂,还有不知道谁帮我润了笔,宣诏时,我自己听着念出来的内容也觉得很新鲜。
这么看,其实做皇帝也挺好。不用卑躬屈膝,也不用辛苦工作,文章写不好都不会有人罚你,还得替你代笔润色,以防丢失了帝王脸面。
从前我畏惧的困守在京城现在看来也没那么可怕,光是皇宫就大得我到现在都没有逛完,除了没有什么人,该有的景色也不少,于是出门也没那么有吸引力了。
难怪人人都想当皇帝。
那为什么谢修自己不当这个皇帝?
我坐在龙椅上朝阶下看去,谢修站在众官员之前朝我俯首磕头,高呼“万岁”,未曾抬头看我一眼。
就好像真的把我当成帝王天子一般不敢直视,只能顶礼膜拜。
他真的这么想吗?
他们,也是都这么想吗?
我不能理解。
也不知道谢修是不是过年也想偷懒,贺年的奏本被直接送到我案上。我第一次要批几百奏本,各州、府、道、路、三省六部的官员名字看得我眼花缭乱,幸好折子里的内容都只是些祝贺的词句,没什么营养,没多久就看完了。
前朝的事忙过之后我就又闲了下来。我没成过亲,齐文初也没来得及扩充后宫,后宫里只住了几位皇帝老爹驾崩后留在宫中的太妃。我闲着没事,便也去和她们拜了年。
几位太妃见我来都十分拘谨,搞得我也有点社恐,和她们聊了几句就走了。等到晚点,有行送来了份精致的糕点,说是瑞王的母妃送来的,说她想见儿子,想请我批准他入宫。
我想了想道:“是朕疏忽了。朕孤家寡人一个,不想准备宫宴,忘了几位太妃都还是有儿子的。这样吧,明天下道圣旨,就说朕准许了,让他们将几位太妃接到各自府上过年,以享天伦之乐。”
有行应了声便退下。
没想到的是,转天初二,还在假中,谢修却穿着朝服来找我。
我想不明白他不在家安心过年修养,到宫里找我有什么事,便同他互相道了礼,还没来得及说话,就见他拿出来封圣旨道:“陛下,臣认为此事不妥。”
我接过来一看,是我前一天晚上说的那件事,便笑道:“这点小事,怎么还扰到舅舅那边去了?几位太妃想儿子,又是过年,朕想,有朕在,他们说话都不自在,不如各自回家。此事,并无甚妨碍吧?”
谢修却道:“陛下初登帝位,行事须遵旧例。圣旨上所言,已然是逾矩了。”
我不解:“过个年而已,有什么逾矩的?”
谢修只垂首道:“请陛下三思。”
我只觉得莫名其妙:“这有什么好三思的?说起来,此事也算朕的家事,大将军未免管得太宽了吧?”
谢修却道:“此事事关宗法,并非只是陛下的家事。”
他这时忽然抬头看我:“请陛下三思。”
我看他望着我的眼神,忽然间说不出话来。
半晌我才再次能出声:“宗法。这宗法,就是要让朕变成个不近人情的孤家寡人吗?”
谢修盯着我道:“宗法明,则皇室固。皇室固,则天下安。”
“请陛下三思。”
一四九
我不知道该不该感谢谢修:每当我稍有懈怠之意,觉得混日子也不错的时候,他就会突然地下一剂猛药,把我从怠惰的状态中逼迫出来,让我意识到这个地方、这个身份有多令人厌恶,让我不得不去思考如何完成下一步的计划。
他大可直接告诉我,我没有权力做任何决定,所有事都只能听他安排。可他偏偏装作对我敬重无比的模样,却又扯个旗号逼迫我遵从他的意志。
我不过是他展示“忠义贤良”的作秀工具罢了。
虚伪至极。
可我能说什么?
就算我把所有事实都说出来,也毫无意义。
我只能答“是”,还要诚恳向谢修道歉。
“大将军所言极是,是朕疏忽了。”
不是时候。
现在还不是时候。
这事之后,我闷在宫里没再有任何动作,谢修就也没再找我的事。
年一过,朝廷便又忙碌了起来。
忙的事主要有三件。
一件是春耕备耕事宜,一件是会试的筹备工作,还有一件,是齐文初的陵寝修建和下葬。
前两件事我依旧只是听了个结果:户部的预算已经完成审核,款项即将划播下去;会试主考定了是彭应笑、谢岭各做一次主考,春天这场由谢岭做主考。
最后一件事,按例我当主持全程。所以工部尚书向我详细报告了施工进度,礼部侍郎则站在我面前,一件一件地念出随葬品的名称。
齐文初皇帝当的时间太短,没什么说得上的成绩,又死于非命。有人提议谥号为哀,意为恭仁短折,有同情早逝之意。
寓意没什么问题,但并不好听。
提出这个谥号的礼部官员我并不认识,但大概一想也能知道,不是谢氏门下的人,就是有意讨好谢氏的人。但谢修并没有表态。最后是彭应笑力排众议,改为了平。
治而无眚曰平,无灾罪也。执事有制曰平,不任意。布纲治纪曰平,施之政事。【注】
平平淡淡的皇帝,无功无过。
原本的恩怨对错,也就到此为止了。
齐文初下葬那一天是雨水,等到丧礼结束,地宫的门关上时,忽然天降细雨。我没当回事,过了两天,却在奏本里看见有人称赞说春雨如油,此雨乃是祥瑞之意,是先帝对陛下的殷殷期盼。
我看了看那人的名字,并不认得,再看他的官职,署的是翰林院的编修。
我便疑惑这人是书读多了不闻窗外事,还是故意在膈应谢修。
皇帝老爹驾崩前两年有一届会试,算下来,这人在翰林院少说也呆了有三年,怎能看不到齐文初是怎么和谢氏针锋相对的?
说什么先帝的殷殷期盼,能期盼什么?
我把奏本又翻过来看了一遍,依旧没找到谢修有什么批注,要不是我确实是从被他批过的一堆奏本里把它翻出来的,我都怀疑这是本漏网之鱼了。
他把这本给我看是个什么意思?
我当时没想明白,之后的一天晚上,我躺在床上,忽然莫名有了个念头:并不是所有人都愿意听从谢氏的安排。
这个编修就是我可以争取的对象。固然他对我示好也有所图谋,但起码是愿意忠于我这个身份。
未来若他能到六部上任,便也是我可能用得到的帮手。
所以……这本奏本,是有人截获下来,特意拿给我看的吗?
——是谢修身边的人?
一五零
玩弄人心的人,果然也都在被人心玩弄。
不久后就是会试,我本来并不关注,三弟荣王却送来一份请柬,说是会试在即,望海楼照例请了不少才子召开诗会,掌柜宋鲤托他请我到场观赏。
我这才想起宋小哥曾经是他的伴读,但更震惊的,却是宋小哥竟然还留在京中。
“宋鲤……还在京中?”我问。
荣王点头道:“陛下何有此问?宋鲤一直都在望海楼,并未离开过京城啊?”
我便更说不出话来。
荣王等了我一会儿,这才小心翼翼地又道:“此事,是,是臣多事,想起从前同陛下和几位兄弟与老太傅一道去望海楼的诗会观赏,好不热闹。便妄揣圣意,想请陛下与臣一道为乐。”
知道宋小哥还在京中,我也很想见他。但现在这个时候见他只会给他惹来麻烦,况且我随便出宫,要是被谢修知道,一定又是一番扯大旗的数落。
“三弟的心意,朕收下了。”我道,“朕初登帝位,行事处处被那些老臣盯得紧,这次,就先算了吧。”
荣王听完似乎想对我说什么,却什么也没说出来,只朝我行礼便要告退。
我看着他的反应却福至心灵,叫住他道:“三弟且慢。”
宋小哥做事从来不会无缘无故,他这次冒险找我,只是为了让我出去玩乐?
他应当知道我的处境。
想罢我朝荣王道:“你替朕告诉宋鲤,等下次——”
“下次,朕一定会去。”
【注】:出自《周逸书·谥法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