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二七
到他说的地方之前,我想像了一下我会被带去哪里。
我先是想摆满火药火器的军火库,又想或许是挂着红旗的密室——却没想到,最后却被带到一处广阔的稻田里。
曾煦听我说完我的想象哈哈大笑起来,笑了好一会儿才抚着胸口朝我道:“军火库?有倒是有,可我没事带你去那里做什么?吓唬人吗?”
我也坦然道:“我知道的事太多,身份特殊,也不肯为你所用……我说只想躲开,你真的会信吗?”
可能是阳光有些刺眼,曾煦微微眯眼看我,等了一会儿笑道:“坦白说,我也不知道该不该信你。但你我现在还能在这里说话,总归还是有情谊在。”
我听着却一愣。
没想到他居然上来就和我打感情牌。
我还准备说服不了他的时候打个感情牌试试,怎么倒是他先冲我打了?
难道……他真的是在怕?
可他怕什么呢?
我皱眉看着他道:“即便有情谊,我如今也是自身难保。”
曾煦却又笑:“齐公子分明避我如蛇蝎,却还愿意为阿云来见我。阿云能有齐公子如此深情相待,真让人羡慕。”
我顿时有些尴尬,却也只能强装自若:“来见你全是我自己的决定,并不是为了他。我话说得是直白难听了,但总好过一直这般不上不下。曾先生,你说自己于此道越走越觉得难于自拔,我在京城里见过的,又何尝不是如此。如今我能从那个泥淖中逃脱已是竭尽全力,我又怎能刚出虎穴,又入狼窟?”
曾煦还是笑,却没再接话,转而问我:“齐公子从前,是在做些什么?”
我犹豫了一下,原本想说些什么工地搬砖工厂打工社会青年之类的让他别再对我抱有期望,但一想,万一他信了,再跟陆云暮说些什么,那我岂不是得不偿失。
于是我便老老实实回顾了一下我并不长久的上一世:“我上辈子家里是普通的工薪阶层,读书时物理学不明白便学了文科,大学读了小语种,毕业后身无牵挂,上了几个月班辞职考研,跨考了哲学,却被调剂到一所理工院校的思政学院读了马主义。到这时运气莫名好了起来,发了篇c扩,导师让我继续读博,但我实在读不下去,毕业时赶上了高校思政教育扩招,我就找了所双非上岸混日子了。”
我叹了口气:“说起来,我这高校青椒的日子也没过多久,闭眼睁眼的功夫,又一辈子重新来过了。”
我留了个心眼,没和他说自己是中途才来的,毕竟有些东西记十年还尚可,二十年就很为难了。趁着他好像在思考些什么没说话,我又补充了一句:“要不是我也算吃过这碗饭的人,也不能记得你那奇怪问题的答案了。不过隔了这么久我还能记得,连我自己都挺意外。”
曾煦却莫名沉默了一下:“……齐公子,不知令尊令堂……?”
我觉得眼皮紧了一下,忍不住眨了几下眼才道:“哦,我父母啊。我大四那年就去世了。车祸。”
现在回想那时我整个人人不人鬼不鬼,学校的心理咨询中心去了一趟又一趟,把心理医生都磨麻了,到后来干脆开始跟我讲哲学,讲人生来孤独,让我与其沉湎于父母去世的阴影,不如追寻一下世界的终极。也许这算啥个苗头,勉强毕业之后我在一家外企找了工作,上了几天班就决定辞职跨考哲学,准备好好追寻一下哲学的本质,人生的意义。可是大约是我的思维方式过于清奇,专业课卷子差点没有及格,后来调剂时慌不择路,尘埃落定时才发现自己竟然被调到了乏人问津的马主义。
我导师当时也不过是初出茅庐的青椒,但和我后来混日子的德行全然不同,他师出名门,履历耀眼,又踌躇满志,任谁都得夸一句青年才俊,感慨一句这样的人怎么落到这么个草窝来上班。我是他的开山大弟子,独苗一根,却满心只想着毕业就完了,被他整天追着读论文,时不时还单独辅导谈心。也不知道他怎么做到的,明明人也不常在学校,却对我的行踪知道得一清二楚,尤其擅长在食堂堵我,搞得整个学院都拿他在食堂堵我的事当茶余饭后的乐子来讲。
到现在我也想不明白究竟是怎样的水土才养成我导师这样一朵奇葩:明明也是个家境优渥的富二代,先是和父母决裂,理由是什么“我家占有生产资料,属于剥削阶级,不与这样的家族决裂,我学什么马主义?”而后自己半工半读读到博士,毕业后直接被聘为副教授,却还不肯消停,到处做田野,还非要我跟着一起去。我那篇c扩,就是在他这种压榨之下发出来的。
后来我躲到离他远远的北方小城上班,即便假装看不到他发的消息,也总能听到同事谈论他又发表了什么成果,文章又上了什么著名报刊,后来还被请到哪家顶尖高校任教,我就也跟着变成了“师出名门”的青年才俊。我说不出来那时是怎样的感受,应当是有羡慕,却又知道他过的那种日子,我是过不下去的。
思考到最后,大约是一种“敬而远之”了。
我从恍惚中回过神,就见曾煦用一种满含歉意的眼神看我,我便也笑着朝他道:“无妨,都是上辈子的事了。倒是曾先生,所谓礼尚往来,你也该‘自报家门’了吧?”
曾煦就又笑道:“我不如齐公子学问高,上辈子不过是个村子里的村官罢了。”
我自然不信:“曾先生大可不必把话说得这么含糊。你这样能耐的人,即便是个村官,那也是在基层历练吧。”
比如选调之类的。
还得是学生物的那种。
他便点头:“差不多吧。我从农大毕业,若是当初继续上学,应当会继续钻研水稻种植。”
怪不得。
“难怪你是‘稷神’。”我笑了,“专业对口。”
曾煦就也笑了,却忽然叹了口气:“齐公子,你不觉得奇怪吗?”
我看向他,他也看着我:“为何是,你我?”
对啊。
为什么是我和他?
我忽然想到自己来时提出他师父身上的疑点:“所以……所以你早就发觉你那位师父有问题?”
曾煦表情未变:“师父有养我之恩,况且说到底,也并不在于他。”
他严肃望向我道:“你我来此,便是上天注定。”
一二八
我听得忍不住皱眉。
正常人果然得离一些神神叨叨的东西远一点。
好好一个接受过高等科学教育还是个马主义战士的知识分子,怎么能张口闭口什么上天注定?
我说对他师父有所怀疑,是猜测武当本就有谋逆之心,所以才大肆宣传他的“稷神”之名,意图造势起事,是在利用他。可他怎么思路也跟着跑偏了?
立场坚定一点好不好?
“曾先生,你怎样布道那是你的选择,对着我,大可不必这样神神鬼鬼。”我道,“况且,真要有什么注定,也不能让我这一个门外汉来干。”
曾煦却摇头:“若只有我或只有你,那自然不成行,但你我相遇了,就是注定。”
这人有点偏执啊?
也是,不偏执也不可能真搞出来这么一摊事出来。
我无奈道:“曾先生,不提什么主义,要知道自古以来能成大事者,‘天时\'、‘地利\'、‘人和’,缺一不可。不知曾先生占了其中哪一条,这样笃定你我携手便可成大事?”
曾煦表情不变,淡淡道:“若只一味去等,自然天不时,地不利,人不和。势已至此,倘若迟疑太过,只会酿成杀身大祸。”
我顿时便懂他说的“大祸”是那位曲闻师弟因他而死的事。看来这件事对他影响确实深重。
我心里一松,知道有了突破口。
我假装思考,慢慢道:“曾先生,据我所知当初谢知州在武当讨逆,回京带了一颗‘贼首’——却不知道他斩杀的,是哪一位?”
曾煦平静看我,半晌才开口:“是我师弟曲闻。”
我定眼看他:“你的头发,是因此白的吗?”
他淡淡道:“我不知道。”
我心想,他果然自己都不敢去想清楚缘由。正要乘胜追击,却听见他道:“曲闻之死,抑或我死,早都在我预料之内。自从决定踏上这条路,生或死,早已不在我计较范畴之内。曲闻与我有约,他不过先走一步,我早晚也会随他同去。”
我:……
什么意思?
这两个人的关系,好奇怪啊?
……是不是我想多了?
我疑惑看他,却见他朝我一笑,似感喟一般道:“缘由这般简单,我却一直没想明白。齐公子,你不必猜测了,我来告诉你。我与曲师弟志同道、合两情相悦,是同道中人,也是同路之人。”
“我有幸与他相识相伴,更有幸与他志向一致。他未能走完的路,我来替他走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