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无忧很小的时候,就听霍春来讲过,她刚嫁给申无涯时的事。
那时,她和申无涯算得上恩爱,但李桂香并不喜欢她。
一是因为,申无涯家里有田,没出去做工的女人要在家干农活,而霍春来挑不起粪水。
霍春来告诉霍无忧,她从小就是家里最小的孩子,哥哥姐姐都让着她,都没有让她挑过粪水。
粪水又臭又重,李桂香叫霍春来去挑的时候,霍春来一下如临大敌,最后,还在家里住的,申无涯的大姐帮她挑起来了。
大姐是个很好的人,之后很多次,她都帮霍春来挑起了粪水,还教霍春来,怎么挑比较省力。
但李桂香仍旧不满意。
因为霍春来为了能挑动粪水,每次都不会把桶装满。
霍春来挑少了,李桂香会阴阳怪气,说申无涯娶了个没用的女人,霍春来挑慢了,李桂香会说,不知道天天吃那么多饭,劲都用到哪儿去了。
申无涯那时在外面打工,一个月能挣八百块,那个年代的八百块,很多,但他一分钱都不会给霍春来,他要把大部分交给李桂香,他很孝顺,最后,工资剩下的一部分,他会拿来供自己吃喝玩乐。
申无涯喜欢去舞厅跳舞。
李桂香不喜欢霍春来的第二个原因,是申无涯在和霍春来结婚之前,还有过另一个妻子。
前妻是说媒说给申无涯的,李桂香喜欢申无涯的前妻,因为前妻家有钱,就是性格泼辣了一点。
在申无涯娶那位前妻之前,他正在和霍春来谈恋爱。
两人谈了两年,然后,申无涯莫名其妙地消失了一年,两人再见面时,申无涯就问她:“要不要结婚。”
结了婚之后,霍春来才知道,原来申无涯和另一个女人结了婚,两人结婚三个月,就吵了三个月,打了三个月。申无涯打她骂她,她也打申无涯,骂申无涯。
后来,谈起这段往事时,霍春来脸上洋溢着幸福的笑容。
“我见过那个女人一面,”霍春来说,“她回来拿户口本,她要把户口迁走了,然后你爷爷叫了她一声,我才知道,她叫陶月。”
“你爸家里的人都瞒着我,不让我知道,他和别人结过婚,那个年代,结了婚又离了的人很难能再婚,但其实,我并不在意。”
霍春来说:“我看见陶月的时候,她没有看我,但我当时很高兴。”
“为什么?”霍无忧问。
“因为,陶月长了一张方脸,脸上都是麻子,没有我漂亮。”霍春来说。
霍无忧一下不知道该说什么,“这根本不是漂不漂亮的问题,人家很聪明啊,你没发现吗?她知道离婚逃离申无涯这个会打人的,情绪不稳定的家暴男,你捡了个烂西瓜还在这沾沾自喜。”
有时候,霍无忧真的很想狠狠骂霍春来一通,但她又始终说不出口。
霍春来是她的母亲。
“你爸烂是烂,但我有你啊。”霍春来摸着霍无忧的头发,温柔地说。
每当这个时候,霍无忧都想说:“有我能怎么样呢?我打不过申无涯,从小被他瞪到大,不能发脾气,不然就会被他打,被他说白眼狼,被他说养了你这么多年,这房子根本就没你的一份,你给我滚出去住,就这样,还要被李桂香说,你要多体谅体谅你爸。”
“我能怎么办呢?我除了像个窝囊废一样没用地活着,痛苦地活着,我还能怎么办呢?”
霍无忧想和霍春来讲道理,让她认清,她和霍无忧都是这个家的“外人”的事实,但霍无忧无法开口。
瞧见气氛僵硬下来,霍春来转移了话题。
“有件事,其实我一直没告诉你,”霍春来说,“在你之前,我和你爸还有过另一个孩子。”
“当时我和你爸还没正式结婚,而且也没有确定一定要结婚,我那时候什么都不懂,不知道什么房事,也不知道你爸在对我做什么,反正我反应过来的时候,我就已经怀孕了。”
霍春来说完又补充了一句:“但你爸比其他人好,他给了我钱,让我医院。”
霍无忧已经不知道该说什么了,她那时候正在上高中,学业压力大,每周回来一次,就听霍春来翻来覆去地讲这些事。
“后来,我去找大仙算过,说我第一胎是个男的。”霍春来没听见回答,就自顾自地继续说。
她其实并不需要霍无忧回答她什么,她也不需要霍无忧为她打抱不平或者提出什么解决办法,她只需要霍无忧听着。
“所以呢?”霍无忧问她。
“你奶奶就喜欢男孩。”霍春来说。
霍无忧感到一阵深深的无力。
那时,霍无忧觉得,大概,霍春来这一辈子都不能明白,别人喜欢什么,跟她没有任何关系,她喜欢什么才最重要。
“我生下你之后,因为你是个女孩,我和你奶奶还大吵过一架,你奶奶说,这个家里没你住的地方,你自己出去租房子住,”霍春来长叹一口气:“我当时可气惨了。”
“然后,我抱着你就往外走,赶车回了你家婆的家,我在家住了三天,你爸过来接我回去,我不回去,他就好声好气地哄我,说家里的电视都被他砸烂了。”
说到这件事时,霍春来的脸上总带着甜蜜的笑容。
后来的后来,霍无忧考上大学,李桂香把她叫到家里,语重心长地跟她说:“你爸这么多年也不容易,你要多体谅他。”
申国栋坐在一旁没说话,他生了场大病,霍春来和霍无忧忙上忙下半个多月,他的两个女儿也回来看了他好一阵。
也是申国栋的这场病,让李桂香后怕起来。
李桂香只有一个儿子。
申无涯常年喝酒,又经常动不动发气,身体很不好,他要是病了,李桂香照顾不了他,霍春来和申无涯夫妻那么多年,她知道,霍春来会照顾申无涯,但如果霍春来也病了呢?
无忧是个好孩子,李桂香想,她得好好给无忧做做思想工作。
“你爸四五十岁了,他要是病了,你也得照顾他才行,你跟你妈没事多给他买点补品,”李桂香说,“你爸还是爱你的。”
李桂香:“他人年纪上来了,我都能看出来,他有点抑郁,你们没事别惹他生气,多开导开导他。”
霍春来一边点头称是,一边让霍无忧回答李桂香的话。
但是,霍无忧不是傻子。
从李桂香的家出来,霍无忧直接冷笑了一声。
“无忧啊,以后你奶奶说啥子,你应着就行了,别做那种不好看的表情,你奶奶毕竟是你的长辈。”霍春来劝她。
“如果我真的不尊重她,我刚刚就直接开口骂她了,”霍无忧只觉得可笑:“申无涯还抑郁,我这么多年面对他那张臭脸都还没抑郁,他抑郁什么?抑郁没把我们打死吗?”
“别这么说嘛,你爸还是爱你的。”霍春来长叹一口气。
“爱我?”霍无忧冷笑,“我上小学,他教我做题,教错了还把我骂了个狗血淋头,我五年级,你没时间给我开家长会,他连我是几年级几班的都不知道,我初中,他把我们的卧室门敲烂,还在家里到处拉屎,把洗脸盆掀翻十几次,把饭菜掀翻十几次,打你打了五次,我因为他哭了不下二十次,你告诉我他爱我?”
“我上高中,他从来没接过我,也从来没送过我,哪怕是送我去车站,他都没有过,我考了外省的大学,他因为这件事要拿刀砍我,你现在告诉我,他爱我?我都感受不到的爱是什么爱?!”
霍无忧愤恨地说:“他从小跟他那群狐朋狗友喝酒,给那些狐朋狗友的孩子发零花钱都是五块十块地发,我没有零花钱,都是上高中上大学他才给我,而且其中一部分还是你的钱。”
她的怒火从她彻底意识到申无涯是个烂人开始,就一直在燃烧。
“我还要体谅他,我奶奶未免太搞笑,我体谅他,谁来体谅我?!”霍无忧想歇斯底里地吼,可她没有,她只是哽咽着嗓子。
她生气,她愤怒,不仅仅是因为申无涯,还有霍春来。
她的母亲,并不跟她站在一边。
“你忘了吗?你两岁的时候,你爸带你上街,你看中了一个三十块钱的水钻发卡,他给你买了。”
“那都是多少年前的事了!我难道要因为一个发卡,对他感恩戴德一辈子吗?!”
霍无忧几乎快要哭出来。
每一次,霍春来和霍无忧说申无涯的坏话,只要霍春来附和她或者骂申无涯,她就会把水钻发卡的事拿出来说一次。
事实上,在吼出来之后,霍无忧就哭了,但那天天很暗,再加上霍无忧已经养成了哭的时候没有声音的习惯,霍春来没有察觉到她哭了。
霍春来沉默了一会儿,然后,她说:“你爸其实是爱我的。”
“二十年前,我跟你奶奶吵架,你奶奶说家里没我住的地方,让我搬出去,你爸为了我和你奶奶大吵一架,把家里的电视机都砸了。”
一阵长久的静默,霍无忧忽然觉得,再这么说下去已经没有意义了。
她沉默地和霍春来回了家,沉默地躺上床,沉默地闭上眼。
愤怒,怨恨,就像蛊虫一样寄生在她的心脏上,只要有一点诱因,就会彻底爆发。
霍无忧忍耐着。
就像霍无忧忍耐着申无涯。
*
“那个申无忧啊,你猜她之前跟我说什么?我好心好意跟我们老头去劝她和春来,别把事情闹大,别把事情闹大不然街坊领居怎么看我们?一家人,打一架也就算了。”
“结果你猜她说什么?她说那拳头不打在我身上,我就不知道疼,说我和稀泥,我不还是为了他们一家人着想吗?”李桂香越说越气,“依我看,无涯说不定就是她找人弄死的。”
“她这么些年在外,指不定勾引了什么男的,让他为自己做事,警官啊,你们可得好好查查她!”
李桂香说着就要嚎哭起来。
吴清雪捏着记录案情的笔,长叹一口气,好不容易离开李桂香的家,她呼吸了一口外面的新鲜空气。
“这都什么破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