霍春来怀孕了。
霍无忧一下像是被雷击中一样,呆呆地愣在原地。
在此之前,霍春来和申无涯曾在饭桌上,开玩笑似的问她:“爸爸妈妈给你添个弟弟妹妹好不好?”
霍无忧当时想都没想,就回答说:“你把他生下来,我就会把他掐死。”
大概许多父母都会问孩子这个问题,但霍无忧还是感觉到一阵恶心,她那时正读高一,在这个节骨眼上添一个孩子,不知道是霍春来和申无涯给他们自己生的,还是给霍无忧生的。
而且,霍无忧实在不想,这个世界上再出现另一个她。
这个不存在的弟弟或妹妹,如果不比她幸福,她会难过,如果比她幸福,那她会嫉妒,最好的办法就是,不生。
有些动物尚且都有克制繁衍的本能,人难道还不能克制自己吗?
霍无忧那时天真的以为,霍春来和申无涯真的是在开玩笑。
直到霍春来找到了她,认真地,再问了她一次:“你想要弟弟或者妹妹吗?”
比这句话更不能让霍无忧接受的是,霍春来居然和申无涯睡在了一起,而且通过一些事情有了另一个爱情的结晶。
霍春来不嫌申无涯脏吗?不嫌申无涯对她不好,还满口脏话吗?
“当然不想。”霍无忧深吸一口气。
“其实我也没打算生下来,”霍春来说,“家里供你一个孩子都费劲,我和你爸已经供不起第二个了。”
“我认真考虑过,”霍春来继续说:“虽然我很舍不得,但我再怎么样,也得为你着想,无忧。”
“我会把这个孩子打掉,无忧。”霍春来说。
霍无忧终于松了口气,“你今天过来就是跟我说这个的吗?”
“其实,还有一件事,”霍春来深吸一口气,“就是,去县医院打胎的话,要一笔钱,我跟你爸最近手头都有点拮据,你知道,你上高中了,我们得给你生活费,你爷爷奶奶那边又需要我照顾。”
霍无忧没回答。
她已经能预见霍春来接下来要说什么了。
霍无忧从高一的时候开始存钱,到那个时候,她存了小两百块,但她还没想好要怎么用。
因为从小就没有得到满足的物欲,霍无忧看什么都想要,看什么都想买。
她没有自己的房间,所以,家里人都知道,她存了一部分钱,就放在她书房的抽屉里,带到学校来,她怕别人给她偷了。
“无忧,你那两百块钱,妈妈先用一用,等过年的时候,妈妈给你买新衣服,好不好?”
霍春来温柔地和霍无忧商量着,她在面对霍无忧时,总是这样温柔的,她爱霍无忧。
霍无忧依旧没回答,她今早只吃了一个馒头,今天中午也只吃了一个馒头,这周她又省下了几块钱,可以存进她的小金库。
但存不存已经没有意义了。
“无忧啊,我之前去医院检查过了,这个孩子很健康……”
没等霍春来说完,霍无忧就打断了她:“你用吧。”
霍无忧没来由地感到一阵悲伤,她重复了一遍:“你用吧。”
霍春来赶忙点头,说:“我已经把孩子打掉了,医生说是个男孩,要是你奶奶知道了,一定很喜欢。”
沉默一会儿,霍无忧忽然冷笑一声:“我奶奶喜欢跟我有什么关系?我又不是我奶奶,她喜欢就喜欢呗。”
“你奶奶喜欢他的话,就不会再喜欢你了。”霍春来用开玩笑的语气说。
“她又没有喜欢过我。”霍无忧听起来并不在意什么奶奶,什么喜不喜欢的。
她不是傻子,谁喜欢她,谁不喜欢她,谁待见她,谁不待见她,她看得一清二楚。
“你回去吧,我要去上课了。”霍无忧很累,她没心情再去应付霍春来。
那是第一次,霍无忧清晰地认识到,她并不是霍无忧,她是世界上任何一个可以被支配的人,世界上任何一个可以被支配的女人。
她不被允许拥有自我,她的一切,她的金钱,她的□□,她的精神,都可以随意地被人掠夺,而掠夺她的人不会受到任何惩罚。
一切都是假的。
霍无忧回到教室里自己的座位,其他的同学有的在玩,有的在学习,有的在吃已经冷掉的食物,霍无忧翻开记满了笔记的本子,思索良久,在扉页的地方,她写下了一个字——
逃。
那段久远的记忆,像潮水一般,在霍无忧翻开本子的瞬间涌来,她拿起夹在本子里的五块钱,在扉页上看到一个用力写下的“逃”字。
最后,她躺到床上。
用尽全身力气叹了口气。
她还没有逃走。
*
“线索还是断了,那个和申无涯结仇的亲戚,早就搬离了山羊街,他儿子在外面挣了大钱,今年年初,他们一家都走了。”
夏汲光长叹一口气,这几天他都没睡好觉,现在也只是靠着办公椅,很浅地眯一会儿。
女警还在旁边翻来覆去地看照片,傅朝阳贴心地为她倒了一杯温水。
“吴清雪,你别找了,这照片我翻来覆去看几百遍了,一点线索都没有。”夏汲光长叹一口气。
名叫“吴清雪”的女警没有理会他,喝了口傅朝阳递过来的温水,“凶手有没有可能是女性?”
吴清雪提出这个可能性,并不是空口无凭。
首先,申无涯为什么会被约到那么偏僻的一个废物教堂?
法医的尸检报告显示,申无涯体内没有迷药成分,现场也没有打斗痕迹,所以,申无涯大概率是毫无防备地去了教堂,毫无防备地被杀了。
凶器是一把斧头,斧头再重能有多重?常年干重活的女人轻而易举地就能拿起来,也不知道这些人怎么想的,因为一把斧头就排除了一个性别,这太草率了。
就算那把斧头修得又重又大,公安局这边称重完,它也就5斤多点。
其次,吴清雪问过云荒街的街坊领居,问过申无涯曾经工作的地方,得到的答案都是,申无涯虽然脾气怪了点,但人很老实,没咋跟外面的人发生过什么激烈的冲突。
除了霍无忧和霍春来,吴清雪实在想不到,谁还有杀死申无涯的动机。
“女人哪有那胆量,敢拿着斧头砍人?”夏汲光“啧”了一声,“失踪的霍春来我不评价,霍无忧一个研究生,手不能提,肩不能扛的,更何况,她爸虽然脾气怪了点,但这些年,对她都挺好的?”
吴清雪:……
“你怎么看出来申无涯对她好的?”吴清雪反问。
“我问过霍无忧奶奶,这些年,申无涯该给霍无忧的一分没少,而且总是担心霍无忧没吃饱没穿暖,他宁愿自己挨饿受冻,都不愿意霍无忧吃苦。”
夏汲光闭上眼睛,“霍春来倒是有杀他的动机,但霍春来失踪了。”
“如果没头绪的话,这案子,可能就是随机作案。”夏汲光直起身,揉了下眼睛。
“你还是不相信,凶手可能是女性。”吴清雪提高音量。
“不是我不相信,你就看看,我们这几年办的案,有一个,哪怕有一个是女人作案吗?”夏汲光眼神示意一直沉默的傅朝阳给他倒杯水。
“我已经让人排查云荒街这边学历比较高的男人了,而且,刚刚我才知道,我们这真的有人信基督教。”夏汲光懒得再和吴清雪争辩,他站起身,叫傅朝阳和他一起离开了。
吴清雪把杯中的温水一饮而尽,带上照片就准备去霍无忧奶奶家看看。
吴清雪还是相信,这一案的凶手,一定是女性。
霍无忧的奶奶就住在离霍无忧家不远的地方,吴清雪敲开门后,两位老人家这几天被警察问上问下整个人都憔悴不少。
申无涯的葬礼还没办,家里又没什么钱,霍春来又不知道去哪儿了,这个家支离破碎。
“警官啊,这边办葬礼有没有什么补贴啊?我们家这情况你也看到了,无涯是家里唯一的儿子,他的葬礼不能含糊。”说着说着,霍无忧的奶奶就开始抹眼泪。
她姓李,叫李桂香,是这边远近闻名的神婆。
霍无忧的爷爷叫申国栋,看见吴清雪,没打招呼,就坐在饭桌旁边,一个劲地喝酒。
“婆婆,这个补贴的事,我们这边不太清楚,你之后有空去社区那边问问看呢?我这次来,就是想再了解一下,您跟您的孙女,霍无忧之间的关系。”
吴清雪蹙了下眉,李桂香长了一副凶相,一听她说不知道,表情就不对了。
说话的语气也变得不耐烦起来。
又或许是因为,霍无忧这个名字触碰到了她的什么逆鳞,让她生气起来。
“霍无忧就是个白眼狼!”李桂香没好气地说。
吴清雪抓住关键词,又继续追问:“她怎么了?”
“她爸那么爱她,从小就给她吃好的,穿好的,她不感恩也就算了,就之前那个装修房子的事,她跟她爸吵起来也就算了,我好心劝她冷静,她居然还骂我!”
李桂香一想起霍无忧那副嘴脸就生气。
“可怜我的无涯,养了这么多年,养了个白眼狼出来,不知道心疼他就算了,霍无忧还一直站在她妈那边,帮着外人!”
吴清雪理了很久才理清楚,怎么李桂香的话里突然就多出了一个“外人”。
这个外人是谁?和申无涯有仇吗?和霍无忧,霍春来又有什么关系?
她思索了一阵,正要问李桂香,忽然就反应过来,李桂香的意思是,霍春来不是他们家的人。
申无涯是她的儿子,申无涯娶回来的老婆,是她的儿媳,但始终不是她的家人,霍春来虽然生的是个女儿,但霍无忧身上始终有申无涯的血脉,是申家的后,所以霍无忧能算他们的家人。
而李桂香口中的“外人”是谁,自然而然就得到了解答。
吴清雪张了张口。
或许她应该帮失踪的霍春来怼回去。
但最后她什么都没有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