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法学生的临终幻想 第1章 人生走马灯

封雪是个法学生。

这个法学生前面还可以加一连串的前缀，什么五院四系法学院、top2硕、专业第一保研、高分过法考、集齐顶级律所实习……法学是个圈，有着极严格的一条鄙视链，封雪在法学院这些年，一直沿着这条鄙视链勤勤恳恳地刷成就，一路升级打怪后总算站在可以鄙视大多数人的位置。

但再多光鲜亮丽的title，再多年的勤奋耕耘，都敌不过时代的一粒沙、涤不尽时代的车尾气。疫情后经济下行，市场不符预期，律所纷纷缩招，甚至开始了一轮又一轮降薪潮，把应届生剥削到了极致。

封雪也不例外，在求职季颗粒无收。

严格来说，法学生在毕业前一年并不会像其他应届生一样主要投入“秋招”，而是更多通过“实习留用”这种方式获得心仪律所的offer。留用实习一般要3个月起，而法学生们被迫用宝贵的最后一年作赌，只求用牛马的精神感动合伙人争得一个留下来的机会。而这样的一个机会，在今年的就业市场，可能只意味着月薪8千，甚至有时只得到一个不能领律师证的头衔。

这一整年，封雪都在马不停蹄地实习。春天，她进入了北京一家业内诉讼业务top1的律所，结果团队合伙人转所了；夏天，又跑到了上海一家顶尖外资所，结果实习结束才告知她没有留用名额；到了秋天，又辗转去了深圳，发现团队里已经有比她资历更老的应届实习生，履历还比她漂亮，在鄙视链上完全处于封雪的上游……

社会的变化太快，快到封雪觉得自己像一株刚发芽的小树苗，还未开始生长就被秋风吹萎了。校园生活把她封闭在一颗种子里，告诉她只要肯吃苦、肯上进，一步步刷绩点、刷竞赛、刷履历，就能收获一个可预见的光明未来。而她对未来职业生涯的期待和熊熊野心，现在就像枯萎的落叶，只能烂在泥里。

但封雪才不会沉溺在自怨自艾中，她是被优绩主义调教出来的竞争机器，落后和失败让她比死还难受，所以她绝不能萎靡不振。只不过，她实在是有点厌倦了留用实习这种无休无止的猜谜和赌博的过程，她宁愿去做题、去考试。于是她当机立断抽身而出，从头开始转向考公。她对自己的应试能力还是很有信心的，而结果也确实不负她所望。

不到一个月的突击备考，封雪考进了面试名单。

就在面试前一周的晚上，她结束了一天的练习，终于躺倒在宿舍狭窄的小床上，睡前例行扫了一眼朋友圈。

法学生的日常很枯燥，师弟师妹们在赶论文ddl，校友们在转发自家律所最新的法律研究文章，同学们在找工作……偶尔穿插一些旅游的美照、餐厅的漂亮饭。

封雪心无波澜地往下划，睡意渐浓。突然，她看到了闺蜜发的生日照，瞬间清醒。

她认真放大一张张看过去。整整齐齐九张图，小烟熏眼妆带出一两分冷艳，斜飞的眼线加上飞上天的欧美假睫毛增添一丝魅惑，大直径美瞳则让闺蜜看上去更像一个芭比娃娃，穿着亮闪闪的抹胸紧身裙被簇拥在中间，捧着精致的天鹅造型生日蛋糕，含着得体又矜持的微笑。

闺蜜在美国读书的日子真滋润，简直是纸醉金迷、声色犬马、灯红酒绿……封雪对比了一下自己，默默地破防了。?

其实闺蜜从考出LSAT高分，到申上顶尖美国法学院，还拿下高额奖学金的整个过程，封雪一直是忠实的见证者，而且处在持续的破防中。闺蜜是她的大学同学，在封雪读研的这几年，她毕业就做了非诉律师，虽然当牛做马，但赶上了国内资本市场的发展黄金期，靠这几年的打拼也实现了完成了小一轮原始积累。有钱之后自然想着学历更上一层楼，便出国读博。

时移势易，有时人生中看似晚了一步，未来却悄然领先。在法学院待了这么多年，看多了这些形形色色的人和故事，封雪对于一时的先后输赢也慢慢看淡。

她的破防，不是针对闺蜜的妒忌，更多是对自己的迷茫。诚然，每个人有自己的时区，人与人之间很多事情无法比较，也不该去比较。但若自己跟自己比呢？自己现在是前进抑或后退？自己的方向又是否正确呢？

封雪埋在被窝里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强迫自己不再钻牛脚尖，给闺蜜点了个赞，正打算留下生日祝福的评论，突然一个电话打了过来。

屏幕上显示“Nancy”，是闺蜜郑楠给她打的一通FaceTime。头像是两人大学时期的合照，那时她们考试周复习到深夜回到宿舍楼，在楼下的镜子前自拍了一张。郑楠抱着电脑，封雪靠她肩上比耶，两人形容憔悴，但笑意纯粹又温馨，是少女风华正茂的模样。

很好，不费劲吧啦打字，也不发累赘的长语音。有事直接打电话，向来是闺蜜的风格，封雪想。但毕竟也有段时间没联系，又有时差，是什么事让她突然打过来？

带着一点疑惑按下接听键，就听见那头传来熟悉的声线，平静中压抑着兴奋，“封雪，你猜我遇见谁了？”

“是赵逸池！他居然是我男朋友的朋友，今天我们开生日party认识了！”

“而且，封雪，你怎么从来没跟我说过，你跟他是同学？！”

封雪愣住，本能地回复道：“赵……赵逸池，对，他是我高中同学……”不过是隔壁班的，不仅当年不认识，现在也不认识。她和他之间唯一的交集就是高三，她在8班，他在7班，仅此而已。

不过，她当然一直是知道他的，毕竟是当年的女生公认的校草嘛。走廊里偶尔碰到了，她……难免也会多看一眼的。文科班的男生虽然不多，而且其中也不乏长相清秀的，但赵逸池不一样。封雪一时也说不上来是哪里不同，但她一直羞于承认的一点是，他好像完完全全长在了她的审美点上。以至于后来她碰到其他有好感的男生，总会莫名其妙地发现他们与赵逸池的一些共同点……

但18岁的封雪脑子里没有这些风花雪月。在目标为年级第一的少女的眼里，男生只有两种，考得过她的和考不过她的。在当时，赵逸池属于后者，所以她心安理得地忽略了那些粉红泡泡。那时的她哪里会知道，人家在高考前出国，根本不需要跟她在国内竞争。在大学的时候，因为物理距离遥远且非同行，封雪还没有实感，直到他考上了美国Top3的法学院……也就是郑楠申请上的这一所，她才真切地感受到了另一种遥远。

时隔多年，他和她再无交集，却和自己的闺蜜成为了同学。闺蜜刚入学，而他也处在法学院的最后一年，顺利入职了K所——一家老牌纽约律所，常年在榜单前十。找实习的时候，封雪也曾经投过K所的北京办公室，没有下文。

这下，封雪是结结实实地破大防了。如果说，之前她还有些沾沾自喜，觉得自己临时抱佛脚居然还能在考公的千军万马中杀进面试，实在是有两把刷子。但是现实今天却再一次提醒她，当她为了应付考试，不仅要努力捡回高中时的数学水平，学着一些跟专业完全无关的东西，甚至未来可能还要走一条以前无法理解的道路时，别人已经悄然到达她梦寐以求的终点。

“高中同学？！这你都不说，太有缘了吧？”画面那边郑楠瞪大眼睛，一脸羡慕。

“那你们现在不也是同学了嘛……”封雪干巴巴地笑了一声，随即疑惑道：“不过你们怎么聊起我的？我们高中也不认识啊。”

“他知道你。”郑楠眨了眨眼，“我们聊到家乡，他说他是G市人，我这不一下想到你了嘛。结果一问，你们俩还有这渊源啊。”

又聊了两句有的没的，电话那边有人喊郑楠，就这样匆匆结束了电话。

唉，这世界可真小，学法的兜兜转转一圈原来都认识。不过，这么多年不见，两人之前话也没说过一句，赵逸池怎么还会记得她的名字？可能人家天生记忆力好吧，不然怎么读法呢？

感叹了一下命运的神奇和际遇的无常，封雪长舒一口气，怀着沉重的心情试图入睡，然而辗转反侧终是无法入眠。一股尿意袭来，她无奈地掀开被子，从被窝里钻出来，把着栏杆准备从上铺下来。

“咚！”一脚踩空，黑暗中，封雪从楼梯上摔下来，在剧烈的疼痛中失去了意识。

难道这就是我的结局？在宿舍摔死？这也太奇葩了，传出去一定会变成学校的丑闻……《女研究生备战公务员考试，神志不清半夜下床摔死》什么的……封雪挣扎着睁开眼睛，隐约看到雪白的天花板，悬在半空中的吊瓶一点一点往下滴水，仿佛是她人生的倒计时。

不行……她不甘心，她不能就这样死去……她要起来，她还要考试，她还要找工作，她是不能休息的法学生。

十几年如一日的努力，为什么会是这样的结果？她不曾懈怠的前半生，就这样戛然而止了吗？

床边的心电图变成一条直线，发出尖锐的报警声。与此同时，桌上放的手机屏幕却突然亮起，响起了不合时宜的电话铃声，与警报声交织在一起，刺耳又诡异。

病床上的女孩却没了声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