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城的秋和C城的秋不一样,T城的秋是明艳的,绿色惹眼,水色明亮,蓝天通透,白云悠悠;就连路边的野花都是宝蓝色、明黄色、绛紫色那样的重色,在一丛碧绿中间显得格外惹眼。微凉的秋风吹过,野草野花悠闲地伸展身体,享受着如春一般和煦明媚的秋意。
“再过几天,就要开始落叶了,时间过得真快呀。”安妮忽然感叹道。
明明说:“是啊,一眨眼你都26了。”
安妮生气道:“你不会说话就不要每次都接我的话,讨厌死了,我还没过26岁生日呢!”
“不是快了吗,照我们北方的算法,过完生日你都28了,四舍五入就是30岁……啧啧,年华易老青春易逝啊安同学!”
胡雅出来为安妮打抱不平:“明明,你为什么老欺负安妮?是不是喜欢她啊,只有喜欢一个女孩儿才会一直想要欺负她,而且这是幼稚的男孩子才会做的事情。你要是喜欢安妮,就大胆向她表白——不过,我们是不会同意的。”
众人都哄笑起来。
明明和安妮年纪最小,而且玩得到一起去,经常在一块儿打打闹闹,久而久之大家就都喜欢开他俩的玩笑,不过明明看起来并不喜欢安妮,安妮也讨厌明明——这样的男孩子做男朋友,所以大家开玩笑的尺度也就越来越放肆。
明明被调侃惯了,脸上一丝羞恼的神情都没有:“不是只有喜欢一个人才想欺负她,就像猫逗老鼠,玩够了才会把老鼠吃掉——是因为老鼠太笨了呀!怎么玩都逃不出猫的手掌心。”
“这么说,你想把安妮吃掉?”胡雅露出一个邪恶的微笑。
安妮把手里啃完的鸡腿扔到明明头上:“不会说话就不要说了笨蛋!胡雅师姐,我不喜欢他,我有喜欢的人了!今天我就郑重的和大家说,你们不要再开我和马明明的玩笑了,我真的会生气的。”
有人嘘明明:“今晚有人要睡不着觉了!”
只有一个戴眼镜、看起来十分宽厚,像是长辈一样的中年男人关心安妮:“是谁啊,哪里的小伙子,有空带过来让我们给你把把关。”
“就是,安妮你太单纯了,我们都担心你被骗。”
安妮咬着下唇,有些羞赧地说:“是我在意大利留学时的同学啦。”
“外国人?”
“啊?安妮,不要嫁给外国人呀!”
张风奇戳了戳明明,悄悄和他说:“明明,你心爱的女孩儿要被抢走了。”
明明喝了一口酒,加入关心安妮的阵营,并没有回应张风奇的悄悄话。
喝过一轮酒,大家变得亲近起来。
话题不知道怎么就到了张风奇这里,有人问张风奇说:“张老师,你为什么要从大城市搬到乡下来啊?这里什么都没有,买个菜还要赶早去镇上,太不方便了。”
也许是酒精使张风奇降低了警惕性,也许是大家的热情好客让他心里那堵防御之门悄悄打开了一道缝隙,他忽然觉得说起从前也没什么了:“因为厌倦了啊,不想处理复杂的工作,复杂的人际关系,复杂的……”情感关系,他把这句话咽下去,继续说,“忽然觉得没什么意思,与其面对一群需要带着面具交往的人,不如卸下面具独自生活,还更自由。”
“张老师是哪里人啊?”
“C城的。”
“那为什么会来T城?”有人好奇地问。
这个问题问得好。张风奇笑了笑,说:“因为温暖,四季如春。C城的冬天太冷了,出门需要很大的勇气。”
明明小鸡啄米一样地点头附和:“是的,太冷了,北方都这样,在外面被冻掉耳朵,进屋了又干热,唉,要是能平衡一下就好了。”
一连问了好几个问题张风奇都回答了,大家便愈加放肆起来。
“那张老师以前是做什么工作的?”
张风奇简单说:“咨询行业。”
有人惊呼:“我知道!高端行业啊,听说这行都是精英!”
张风奇连忙摆手:“不不,服务行业,谈不上什么高端。”
“这样啊。”提问的人说,“那张老师你是老板吗?我一看你的气质就是。”
张风奇顿时哭笑不得:“合伙人,算不上老板。”
“张老师谦虚了。”
又问了几个问题,张风奇发现全场的目光都在自己身上。其中有一道非常明显,让人想忽略也不能的——徐向之的目光。
不知道为什么,张风奇对徐向之很在意,即便他努力想要忽略、想要无视,徐向之的身影却总是强硬地闯进他的目光里。他看向别处的时候,眼睛里的余光会重点关注徐向之的动向,比如他发现徐向之喜欢吃青笋、牛肉,因为他对这两样菜下筷子的频率最高。大家都说话的时候,他像个包容的长辈那样认真倾听,时而微笑,时而皱眉,有时候也会和年轻人一起附和两句;别人要是把话递给他,或者调侃他,他也照单全收,像个朋友一样和大家开玩笑,进退有度,落落大方,让人不自觉地对他产生敬佩心理。
“张老师?”
张风奇回过神,感觉自己的脸又有些发烫:“什么?你问我什么来着。”
那人道:“问你没有女朋友呀,没有的话,我有个表妹……”
“诶诶诶,怎么又开始了!”胡雅瞪着那个人,“逢人你就问,多冒昧啊!张老师,你别介意哈,这些人情商都特低,真是给我们搞学术的丢脸……”
张风奇摇摇头:“没关系,我没有女朋友呢,但是近期也没有恋爱的打算。”
“近期?期限是多久啊。”
“行了行了!”胡雅看不下去了,站起来说,“起风了,刚刚谁说要去放风筝的?快走吧,刚好吃完饭运动运动。那个谁,你跟我们一起去,给我们拍照!”
没多久,餐桌上的人都跑得差不多了,就连明明都走了,只剩下张风奇、徐向之,还有那个戴眼镜的中年男人。
最后中年男人也走了,一脸尴尬地说:“那个,小徐啊,我喝多了,要去方便一下……”
徐向之了然道:“你去吧付老师,这里我来收拾就行。”
一会儿的功夫,餐桌上只剩下徐向之和张风奇。
张风奇还在吃饭,拿了一只塑料碗,慢条斯理地啃一只鸡翅膀。
“还要米饭吗?”徐向之问。
张风奇摇头:“不了,今天的碳水已经超标了。”并礼貌道,“谢谢。”
徐向之闻言笑了笑:“偶尔放纵一下没关系。”
张风奇正好啃完鸡翅,抬起头看了眼徐向之的肩膀、胸腹,这个角度也只能看到这里了:“徐主任的身材也保持的不错,平时有锻炼吗?”
“没有刻意锻炼,但是有晨跑的习惯。”
“那看来你是一个很自律的人。”
“算不上,只是习惯了。早晨的空气很好,跑一跑心情愉悦。”
张风奇皱起眉,苦恼地说:“我也想晨跑,可是起不来,每天一睁眼都快中午了。”
“你不上班,睡懒觉也没关系。”徐向之宽容地说。
张风奇又夹了一块土豆:“我来T城就是为了它的环境,清新,自然,没有像C城那样污染严重,可计划好的享受大自然却一直没有实现,总是因为我的懒惰而耽搁。”
“没有大自然,但有小自然。”徐向之说。
张风奇愣了愣,反应过来他是在说自己的花园:“那确实。C城的环境太适合植物的生长了,几乎不怎么费心她自己就能活,我在C城,养什么都养不活,前年朋友送我一颗发财树,明明很好养的植物,我却把它养死了。”
徐向之忍俊不禁,眼睛都笑得弯了起来:“养死发财树,确实有点难度。”浇浇水就能活的植物,甚至不怎么需要阳光。
“是吧,所以我感觉自己没有养植物的天赋。”
“我看你花园的花都照顾的挺好的啊,对了,你有在后院自己种菜,种得如何呢?”
张风奇骄傲地挺起胸膛:“都活了!但是我种的时机不对,苗都有点瘦不拉几的……”
一缕微风吹过,带来不知名的野花香,甜甜的,在空气中久久散不去。
徐向之把放在自己面前的鸡丝拌米线放到张风奇面前,把张风奇面前的辣卤味放到自己面前,又给张风奇新开了一瓶矿泉水,然后坐回去,什么都没说。
张风奇几乎感到受宠若惊了。
他知道自己喜欢吃鸡丝米线?又碍于距离只浅尝了几口。难道……他也在悄悄观察自己?这个想法让张风奇的大脑短路了一下,然后脸像吃了什么爆辣的食物一样通红起来。
他连忙低下头,假装剔去碗里的垃圾。
你在想什么啊,徐……向之他只是很懂礼貌,擅于照顾他人罢了,难道你要把别人一个无心的举动歪曲成刻意为之的?这真是相当的没有礼貌。张风奇迅速调整好自己的状态,等他抬起头时,脸已经没有那么红了。
阳光正好,不燥不热,是个适合谈心的天气。
“没有打算出去走走吗?”
徐向之忽然这么问,张风奇愣了一下。
出去走走?不是没有想过,甚至在他打算来T城定居前,已经出去放逐一段时间了。陌生的环境难以让他感到心安,反而越走,他的内心越是空虚。
他自以为已经参透人生的真谛,知道每个人只是在不同的场景中扮演自己而已,真实的自己早已无处可循。他厌倦了真实的虚假,虚假的真实,甚至真实的真实,虚假的虚假,人与人的关系就像悬在空中的梦幻泡影,只是看起来华丽,实际风一吹就散了。
他不想在外流浪了,只想找个地方,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寻找内心真实的自己。
张风奇低低地叹息一声,回答徐向之的问题:“不想出去走走,只想一个人待着。”
徐向之认真地看着他:“打算待多久?”
这个问题把张风奇问住了,他想了一会儿,说:“多久……很久吧,也许是永远。”
徐向之想问,那你有足够的存款支撑下半辈子的生活吗?可是没有问出来,既然他这样说,那就说明钱对他来说不是问题。而且作为一个绅士,打探别人的**是件非常没有礼貌的事情。他含蓄地笑了笑:“T城的春天很美,先养精蓄锐吧,等过了这个冬天,就出去走走。看看花,看看树,看看被花草树木覆盖的高山,山脚下汇聚的湖水,也许有一天,你的心被重新治愈了,看到这个世界五彩斑斓的颜色,那个时候再决定要不要留下来也不迟。”
张风奇怔怔看着他:“会有那么一天吗。”
“会的。”徐向之重重地点了下头。
有那么一瞬间,张风奇很想把内心深处、缩回去的自己打开,给徐向之看。告诉他自己有着怎么样沉重的过往,有着怎么样会在一个平凡的瞬间再度击伤自己的、一段段不堪的往事,可是话说出口的一瞬间,他放弃了。
想想那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也许徐向之并不是没有经历过,甚至可能每个人都经历过,但是每个人对于创伤的承受能力不同,不会和他感同身受。说出来又有什么意义呢?他不会因为倾诉而好过一点,甚至可能会因为倾诉而把自己再度置于难堪的境地之中。
张风奇的心像一片落叶一样不断地往地面坠落,他牵起嘴角,强迫自己露出一个看起来自然的微笑:“谢谢。”
徐向之敏锐地察觉到了张风奇情绪的变化,没有再继续前面的话题:“下个月我们要去爬金云山,看银杏,要一起去吗?”
张风奇想去:“方便吗?”
“当然,大家都挺喜欢你的,应该没人会有异议。”
“那行吧,什么时候?”
“下个月的某一天,等我们确认好了,再告诉你。”
“好的。”
徐向之要收拾餐桌,让张风奇去找明明他们玩。张风奇看着满桌狼藉,想也没想地说:“我和你一起收拾吧。”
徐向之没有再说拒绝的话。
刚收拾完,明明他们回来了,一大群人打打闹闹地从水库东岸走来,说要玩扑克,他们找出两大张干净的野餐垫,铺在地上,在上面摆了点瓜子水果,邀请张风奇和徐向之一起玩,
张风奇和徐向之相视一笑,走进一群充满青春气息的年轻人中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