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天早上,徐向之约张风奇去钓鱼。
张风奇难得起了个大早,然后在刷牙的时候差点睡着。他才知道原来徐向之的工作是双休,不过休不休息对他来说没差,有活儿的时候就必须要去处理。
刷牙刷到一半,徐向之来按门铃了,张风奇赶紧把嘴里的牙膏沫吐掉,匆匆漱好口去开门。
首先映入眼帘的不是徐向之的脸,而是他怀里抱着的、一大捧粉色的玫瑰花。
即使早有预感,张风奇还是觉得惊喜。
忘了从什么时候开始,徐向之每次来都会带花给他,有时是几枝带露水的百合,有时是浓香扑鼻的玫瑰,有时是一把清新可爱的草花,张风奇曾经抱怨过,说你天天带花给我,瓶子都不够插了!徐向之就给他买了好多大口径的深瓶,一只瓶子可以插几十枝花进去。
张风奇从此被各种鲜花包围。
不过这其中最多的,还是要属玫瑰。徐向之对于玫瑰花的包装审美很讲究,一定要刚从枝头切下来的,花瓣上还带有新鲜的露水,有时候在花田里没工具,刺来不及刮,他就只把叶子撸掉,保留花朵下的两片叶子,而且花的品种要相近,颜色要统一,浅色不能搭深色,白色不能搭红色,以追求视觉上的和谐美观。花捆在一起,还不能光秃秃的,要用包装纸扎好,牛皮纸,玻璃纸,还有一种脆脆的棉花纸,简单围一圈就行了,让人的目光全在中间新鲜美艳的花朵上面。
张风奇像往常一样用双手去接徐向之手里的花,沉甸甸的花到了他的怀里。嗅着玫瑰散发出的淡淡甜味,张风奇的心里也甜滋滋的:“来就来,干嘛每次都带花啊~”
徐向之被他的笑容感染,说话的时候忍不住也尾音上扬:“因为你跟花很搭啊。”
“哪里搭?”张风奇没有动,站在原地笑盈盈地看着徐向之。
春风吹过,檐下的风铃叮铃铃地响。徐向之看着张风奇,忽然感觉自己被他迷住了,鲜花配美人,实在是理所应当的事情。
“你和花都好看。”徐向之笑着说。
“咳咳。”张风奇抱着花侧身,“快进来吧。”
张风奇最近的生物钟挺科学的,晚上十点睡,早上六点醒,醒来刚好是太阳升起的时候。他的花园里满是春意,一棵棵花苗全挂着饱满的花苞,有一部分已经打开了,露出隐隐的春色。
前段时间,徐向之过来帮忙做养护,肥料和药水都是配好从基地拉过来的,下完肥喷完药,没多久花就结苞了。那天两人在院子里忙了好久,把盆栽花往左侧铺了草皮和石子的那边移,留出右侧做地栽花圃,刚好右侧留的有排水沟,地栽种花非常合适。张风奇交给徐向之一个任务,请他设计右侧的花圃,种什么花随便,好看、好养就行。过几天徐向之又过来,跑了好几趟拉来几棵特别壮实的绣球,靠着墙角一栽,整个院子都不一样了。
他的院子从空空荡荡变得熙熙攘攘,离不开徐向之的帮助。
徐向之也习惯每次都留在张风奇家里吃早餐,张风奇对下厨这件事有着超乎寻常的天赋,他会问徐向之想吃什么,徐向之对吃这件事不讲究,能填饱肚子就行。可为了照顾一个厨子的心情,徐向之每次都会提前百度好要吃的食物,告诉张风奇,张风奇再完美复刻出来,两个人高高兴兴地完成用餐这件大事。
这天早上,张风奇按照徐向之的要求,摊了一些鸡蛋饼,可惜水好像放多了,饼有一大半都煎烂了,他有些心虚,好在这不是第一次遭遇滑铁卢,以他对徐向之的了解来看,食物只要能吃,那就不算失败。摊完煎饼,他又用核桃、牛奶和豆子打了一壶核桃露,没有放糖,否则吃起来会腻。最后再煎几个溏心蛋,完美收官。
他去叫徐向之吃饭。
徐向之在后院菜地里忙活,前不久两人一块把菜地翻新,把之前张风奇种的那些菜全拔了,地重新犁一遍,撒上有机肥,然后种了一些优质的蔬菜苗,一个月过去,这些小苗有的都开始开花了。
张风奇懒得换鞋,就没有出院子,而是站在客厅的后窗户那里,把玻璃窗向外推开,倚在窗台上喊徐向之:“吃饭了。”
徐向之从菜地里站起来,应道:“来了。”
吃完饭,二人出发去水库钓鱼。春天来了,到处都是清新的草绿色,让人心情愉悦。张风奇对钓鱼没兴趣,只对和徐向之在一起玩这件事有兴趣,钓不钓鱼的,其实无所谓。
张风奇帮忙把设备弄好,然后就一人一杆,坐着等鱼上钩。
没一会儿,徐向之的杆动了。张风奇赶紧把鱼篓提过去,徐向之收杆,是条小小的罗非鱼,一下钩就死命在徐向之手里扑腾。徐向之把它放进鱼篓,说再多钓几条,中午的菜就有着落了。
结果就再也没有鱼咬钩。
“奇怪,难道鱼都变聪明了?”徐向之嘀咕。
张风奇明目张胆地笑:“肯定是你经常来,在鱼群中传开了,‘瘟神来了,赶紧跑吧’!它们说不定是这样报信的。”
徐向之哈哈大笑:“你真可爱。鱼才没有这么聪明。”
又坐了一会儿,还是没有动静。
张风奇的屁股都坐痛了,提出去前面走走。
徐向之说:“好啊。”把杆小心地支在地上,两人沿着河岸散步。
岸边种了一些水杉,这种杉树在T城很常见,树干笔直,颜色翠绿,当一大片连在一起时,会有种走在童话森林的错觉。
张风奇在草地上发现了一些野花,黄的蓝的都有,吸引来一大批蜜蜂停留。
“这座城市好多花啊,到处都能看到。”张风奇不由感叹。
“因为气候温暖,环境适宜,花相对容易成活。”徐向之说。
“真想一辈子待在这儿。”
徐向之看着脚边的花丛,忽然说:“因为喜欢,还是别的什么?”
“当然是喜欢啊。”张风奇想都没想。
“我的意思是。”徐向之小心地说,“除了喜欢,没有其他理由?比如说逃避之类的。”
张风奇脚下一顿,下意识想撒谎——
当然是逃避了,逃开过往沉重的束缚。虽然说出来有点可耻,但人人都会有想逃避的时刻吧,他只是付诸行动了而已。
“有这样的原因。”张风奇低着头,烦闷地踢着脚下的小草。
“那你开心一点了吗。”
“……某些时刻。”
“就是说还会有不开心的时候。”
“有啊。”张风奇叹了口气。
大多数时候他会觉得心空空的,逼着自己什么都不想,然后又什么都想,那些没有思绪的线头越来越多,在他心里滚成了一团乱麻。这种情况在和徐向之在一起的时候缓解许多,只要和徐向之在一起,那他可以什么都不想,只想晚上吃什么好,要不要加点餐。假如这种生活能够一直持续下去就好了,张风奇默默地想。
徐向之感到忧虑。一定是自己做得不够好,才让张风奇迟迟没有走出过去的阴影。
他觉得也许该做出什么改变了。
一只飞鸟在杉树林中盘旋,长鸣两声后,落在水面上,优雅地整理自己的羽毛。
两人并排走在野草地里,草越来越深,花也越来越多。
走着走着,徐向之忽然说,毫无预警:“你这是心理创伤。人在接连遭遇打击后会处于一种应激状态,对外界的一切反应都很敏感,习惯性地封闭内心,在极度不安中寻找一丝摇摇欲坠的安全感。”
张风奇停下脚步。
发现他没跟上来,徐向之回过头,迟疑地问:“怎么了?”
张风奇一言不发,看这里的草地挺干净,就找了个草浅的地方坐下来:“你说得对,我确实心理不健康。”
徐向之在他身边坐下:“这很正常,每个人都会有心理问题,多少的程度而已。”
“我有时候真羡慕你。”
“我?”徐向之指着自己,很惊讶的样子,“我有什么值得你羡慕的?”
张风奇弯着腿,手搭在膝盖上,闷闷地说:“你心理强大,有个快乐的童年,生活几乎没什么大的波折。所以你的性格这么好,我都能想象你的家庭环境有多么和谐快乐……我很羡慕,甚至有点嫉妒。”
徐向之心里五味杂陈,控制不住地感到难受。
一个人在原生家庭那里受到的伤害,往往会伴随他的一生。即使脱离了那个充满阴影的环境,还是会持续受到影子的攻击。张风奇是个缺爱的孩子,越是渴望,在得到后就越是珍惜,可他不知道相爱的两个人在一起要怎么正确相处,所以在感情生活中永远处于一种“理智的被动”的状态,无形中就会给另一半产生很大的压力。对于张风奇有一段长达十年的恋爱经历,徐向之其实内心非常嫉妒,他嫉妒那个人可以得到张风奇毫无保留的爱,见证张风奇人生中许许多多的重要时刻。可那又怎么样,他不懂得珍惜,而且,他不会爱。徐向之不屑地想,一个不懂得怎么爱自己爱人的人,活该他会失去。并且徐向之相信,失去张风奇,是那个人一生所做的、最糟糕的决定。
徐向之看着波光粼粼的水面,轻轻地说:“我觉得,你的内心并不脆弱。相反,它十分坚韧。在发生那些事情之后,你没有对人生失去希望,没有自甘堕落,而是收拾心情,找到一个能够治愈你的环境,默默地疗伤,这是许多失意的人做不到的事情。”
张风奇沉默片刻,叹了口气:“但是我没有做到,还是……我还是不能忘记。”
“你想将过去完全割舍?那是一件不可能完成的事。”徐向之冷静地说,“过去的、你的碎片,拼成了现在完整的你,并且现在的你也在继续破碎,组成未来的你。打碎重组这件事伴随着人的一生,你应该做的不是忘记,而是接受、和面对。假如你缺乏面对的勇气,我和你一起,前提是——你不能再拒绝信任我了。”
张风奇的心动了动,他转过头,困惑地盯着徐向之:“我什么时候不信任你了?”
徐向之可没忘记初识时他拒人于千里之外的态度,那不是言语和肢体上的拒绝,而是内心深处的拒绝,和不信任。即使到现在,他还是会有这种感觉,张风奇太紧绷了,做什么事都看似松弛实则小心翼翼,像只躲在暗处观察的小兔子,生怕自己被突然冒出来的大灰狼给吃了。
徐向之认真地说:“那就从现在开始吧,你不许再拒绝我了。”
水面上又来了一只鸟,两只鸟互相为对方梳理毛发。梳完毛,它们将身体贴在一起,头挨着头在水面上打起盹来。
“好吧。”
——很久以后,张风奇小声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