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风奇开玩笑说:“聊聊哲学吗?”
“哲学有什么好聊的。”徐向之怀疑他在逗自己玩,“你要聊也可以,我们从哲学史开始聊?”
看徐向之的架势,大有从一篇论文题目开始的意思,张风奇怕搬起石头砸自己的脚,连忙说:“我开玩笑的。聊聊你呗。”
“你想知道什么?”徐向之敞开胸怀,似乎他问什么他都愿意给出答案。
张风奇还真有一个想知道的:“你为什么会研究花啊?从小立下的志向吗。”
“差不多吧。”徐向之看着月光下生机勃勃的花田,眼底有无限的温柔,“我妈妈爱种花,爸爸也爱,我小时候,园子里都是花,屋子里也是。我妈妈是个热爱生活的人,我小学的时候我们搬新家,新房子是她一手操办的,从地板、墙壁的颜色,到后来入住时桌椅摆放的位置,都是她一个人捯饬的。新家充满阳光,有阳光的地方就有一盆花,家里到处是喷水壶,阳台更夸张,几乎没有落脚的地方……”
“真好。”张风奇倚在栏杆上,撑起下巴,脸上不自觉地挂起一抹微笑,“你的家庭一定很幸福吧。”
“还行。我爸妈都是大学老师,比较开明。但是工作也忙,其实我更多是在我爷爷奶奶家长大的。”
徐向之确实生在一个幸福的家庭。他的妈妈,是个典型的江南姑娘,水乡养人,把他妈养得知书达理、温柔可人。从小到大,他爸妈几乎没吵过架,两个人对彼此都很包容,对徐向之也不苛刻,在人生的大方向从来都是让徐向之自己拿主意。
所以徐向之迄今为止的人生其实算是挺无聊的,没什么可说,三言两语就讲完了。
“我爷爷和我两个叔叔在山里承包果园,我一放假就去我爷爷家住,他家在山脚下,门前是一大片竹林,后院有山泉水、一条通往上山的路,我没事就带着我爷家的两条狗上山玩。有时候很晚不回家,我爷就觉得我是在山上迷路了,搞不好还调皮摔死了,每次都叫上我两个叔叔,婶婶,还有热心的邻居,上山喊我回家。”
“肯定挨揍了吧?”张风奇说。
“我爷舍不得揍我。”徐向之说着说着,很是怀念,“我奶揍,拿着在路边撇的树枝条,追着我揍,两条狗以为我奶在跟我玩,绕着我奶和我转圈圈,我爷爷怕我奶再摔了,就过来劝我奶,我奶不干,非追着我要揍一顿,问我下次还敢不敢。我不想挨打,就说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然后下次还敢?”
“没错。”
张风奇就知道是这样:“你小时候真调皮。”
“这都是大人后来复述的,我印象里我挺乖的,还帮我爷看果园。”徐向之的嘴角咧得很开,牙齿亮晃晃的,“不过他们都不让我去,说我去了捣乱。那时候种梨子,刚好种在我心坎上了,还是那种葫芦一样水灵灵的大梨子,我站在树下,把保护梨子的纸罩子掀开,挨个尝哪个更甜,足够甜的我才摘下来……”
“噗。”张风奇笑得弯下腰,“你这个……确实该揍!”
徐向之转头看他:“我说我完全不记得了,你信吗?”
“那是谁干的呀?另一个叫徐向之的小朋友吗。”
徐向之一本正经地说:“可能是小徐向之身体里的另一个灵魂。”
张风奇让他逗得直笑,恰好这时候明明那屋也在笑,哈哈的,把张风奇的笑声给掩盖住了。笑完,他感慨道:“真怀念小时候,无忧无虑,什么都不用愁。”
“还是有得愁的。”徐向之换了姿势,侧着看张风奇,“我爷爷为了不让我乱跑,交给我一个任务,他在前院种了一棵海棠树,特别大,有两层楼那么高,一到春天就开着粉白粉白的花,好看极了。我爷爷也很爱惜,不让我靠近,说我往树干上刻字……”
张风奇忍不住插嘴:“你小时候可真是……狗都嫌吧!”
徐向之无奈摊手:“因为无聊吧,我爷家没电视,只有一个破破烂烂的收音机,一到晚上就跟我爷奶在屋里听唱戏。我那时候没什么可玩的,就到处捣乱。我爷为了让我安静下来,有天就从海棠树上剪了一根枝条下来,埋在土里,让我养,说将来也能长成母树那样大。他把花插在前院里,离海棠树没多远的地方。我很好奇,天天去观察,头几天都没什么变化,我就没耐心了。”
“那时候放暑假,我两个表哥也回去了,我有了伴儿,就不关心花了,天天跟着他们上山疯跑。后来有一天,我记得应该是过端午节的时候,我爸妈带我回我爷爷家,他们都在屋里包粽子,我就跑到院子里玩,看到夏天埋下去的海棠枝已经长得很大了。我很激动,在院子里又叫又跳。大人们慌慌张张地跑出来,以为我又惹祸了,然后我就指着地里的海棠花,说‘我爷给我栽的花活了’!大家都笑了,我爷说,你的花你自己都不爱惜,将来开花了就给你挖了,扔出去。”
“你爷在逗你呢。”张风奇安静听着,适时插话。
“是啊。”徐向之弯起眼睛,笑眯眯地继续说,“我当时就哭了,说不行,我要把这枝花带回家。我妈觉得我在捣乱,过来教育我,说你现在还不会养花,带回去也是一个死。我不服气,就非要要。我爷说现在挖了可能它活不了,就让我放寒假的时候再来挖。那年寒假,我一直想着我的花,一放假就去山里了。我爷把花挖出来,栽在一个盆里,我天天抱着那盆花到处跑,睡觉也把它放在床头。”
“你把它当成你的新玩具了吧。”
“没错。”徐向之说,“天天盼着它开花。那年冬天山里温度低,我爷奶还有叔叔们夜里都会去巡园,给梨子保温。我一个人睡在屋里,和两条狗。有天不知道怎么回事,可能是睡迷糊了,半夜醒来喝完水,突然想到我喝了水,我的花还没喝,然后我光想着要给我的花喂水了,忘了我拿的是开水壶……”
张风奇不敢置信:“你给花浇开水?”
“……对。”徐向之也觉得那时候的自己很蠢,扶着额笑,“半壶开水浇下去,我爬上床继续睡,等第二天醒来才想起来这回事。我怕我爷骂我,就没敢说。结果没过两天,花死了,死得透透的……”
“哈哈哈哈哈!”张风奇拍着栏杆笑得想死,“你可真是个人才!”
徐向之耐心地等他笑完,双眼亮晶晶地看着他:“毕竟还小嘛,干出什么荒唐事都不奇怪。”
张风奇双手合十,憋着笑说:“为那棵还没来得及开花的海棠默哀两分钟。”
徐向之笑盈盈地看着张风奇,任由他调侃自己。过了一会儿,他继续说:“我站在院子里哇哇大哭,伤心极了,我爷还不知道这花是让我浇开水浇死的,哄我说我再给你种一颗,男子汉大丈夫不要遇点事就哭,没出息!然后他就真的又给我种了一棵,还是用老海棠的枝扦插的。”
张风奇期待地问:“活了吗?”
“没有。”徐向之摇头,“天太冷了,后来的那棵也没插活。”
“这样。”张风奇安慰他说,“有老海棠树也不错啊,花开得又多又大。”
徐向之说:“后来那棵老海棠也被砍了。”
“为什么?”张风奇心里一沉。
“果园的效益不好,加上我爷查出肺癌晚期,叔叔们就把果园卖了,回市里做生意,把我爷奶都接了过去。”徐向之叹了口气,“那时候我上初中,学业开始繁忙起来了。我爷得肺癌的事没人告诉我,后来在医院弥留之际喊我过去,我才知道我爷要死了。我奶坐在病床边上直抹眼泪,还要安慰不懂事的我……”
这幅画面一直深深印在徐向之的脑海里,那是他第一次经历人生的生离死别,心里又慌又痛,拉着爷爷的手一直哭,爷爷努力睁开眼睛,喊他的小名,徐向之泪眼模糊地把耳朵凑到爷爷耳边,爷爷费力地说了几个字,但因为肿瘤压迫到喉咙,根本听不清他在说什么。徐向之哭着问爷爷,什么,爷爷,你再说一遍,我听不清呀!爷爷拉着徐向之的手,把刚刚那几个字又重复了一遍,这下徐向之听清了,爷爷在说:“我的海棠花……”然后头一歪,不动了。
顿时病房里哭声一片,奶奶扑到爷爷身上,哀哀地痛哭起来。有人把徐向之拉走,把他抱在怀里安慰。徐向之通过这个人身上的味道,认出她是妈妈,他抱着妈妈大哭,哭得气都喘不上来,徐向之质问妈妈为什么不早点告诉自己,妈妈没办法回答,抱着徐向之一遍一遍拍着他的肩膀,无声地安抚此刻心碎不已的儿子。
徐向之说到动情处,眼睛里闪烁着泪花。
张风奇靠近了点,隔着矮墙拍拍他的肩膀,轻声说:“花有花落花开,人有生老病死,很正常。请你节哀。”
徐向之点点头,抬起头揉了揉眼角,把眼泪揉开:“我爷死后,我奶不愿意在城里住,死活要回乡下,去山里住。大家都劝她,她不听,说不让她回去那她干脆就跟着爷爷走算了。大家拗不过她,后来全家投票,由大婶陪她回山里住,我叔叔定期过去给她们补充物资,陪她们。我中考完,暑假过去看我奶,发现前院那棵老海棠死了。”
张风奇心里堵得难受,不知道说什么好。
“太长时间没人住,水沟堵了,那年雨多,总是土还没干就又下,海棠就被淹死了。”徐向之也难受,声音越来越轻,“树死了,花也落了,我奶看着枯树,只会更触景生情,我叔叔就把树给砍了。我奶说,这棵树是她和爷爷结婚那年,爷爷种的,他们看着它从一棵小苗长成参天大树,这棵树见证了他们从青春年少到白发苍苍,爷爷死了,树也活不下去了,不知道她还能活多久……”
“我回家后,就求我妈,给我找棵一模一样的海棠,种回老家。我妈答应了,从市场上买了很多海棠回来,都不像那棵老海棠。后来好不容易找到一棵差不多的,我放假的时候就带过去,在那棵老海棠旁边挖了个坑,把新花种进去。结果不知道是水土不服还是怎么回事,我放假待在那,还没一个星期它就死了。我跟我奶说,下次放假我再回来,重新种,一定要把花种活。我奶只是摇头,不说话。后来种了几次,没一次种活的,我奶就劝我,别费那个事了,死都死了,再种也不是新的那棵了。我不服气,硬要种,我一直在尝试,到我奶病故,都没种成功过。”
张风奇默默听着,等他说完,才问:“这就是你研究花卉的原因吗?”
“不全是。”徐向之摇头,说,“我奶死的那年我高三,恰好对自己的志愿摇摆不定,没有特别想做的。我奶下土的时候我回去了,看着那棵完全失去生机的树桩,心里一冲动,就报了C城的农业大学,学园艺。后来其实有点后悔,可报都报了,还是去读了。没想到大学四年,让我深深爱上了这个专业,一路保研,保博,越来越不能割舍。到现在,它已经成了我为之奋斗一生的目标。”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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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5章 第 25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