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排行 分类 完本 书单 专题 用户中心 原创专区
看书神 > 都市现言 > 一场婚姻 > 第9章 第八章

一场婚姻 第9章 第八章

作者:黑象 分类:都市现言 更新时间:2024-01-10 23:55:44 来源:文学城

李文树的聘礼是由三只马车拉到太平南路的。

领头的马是波斯,李文树就坐在那辆马车上。从那艘英国回来的轮渡上,他放置的一大半行李都是一箱箱小箱子的稀珍宝石、珍珠,他请人送到金行去装成一个个红绒盒,为一部分的聘礼。这样昂贵的饰品在更久远一些的日子,更像是女性的陪嫁。除此另几个裱金边的长玻璃画框中挂上地契,都是位于上海的地皮,名姓自然要等到回上海去才得以更换为“林玉生”。只有最洁白的一张文面上盖了李氏的公章,原是李氏银号名下一间小小的典当行,不知什么时候在那公章之下已写上了“林玉生”。其余无非是数不清、算不尽的黄金,刻鸳鸯图纹就有八对圆佩,被放入一只只八角琉璃盒中。

林世平无声地阅过李文树的礼单之后,将礼单中那对珐琅彩高脚碗从铜箱拿了出来,他择其所有执意要退掉这一对碗。李文树只道:“成双成对的东西,退不得。”

而后重又放了进去,却上了锁,也从礼单之中划去了。

婚书登了报,但李文树的礼单独一份留在了林家。玉生直至结了婚后回南京,也没有翻阅过一次,她只知道陪同自己一同去往上海的物件之中,有一件琐金襟朱红旗装,她弃掉李文树送来的白纱,穿上那件旗装与李文树拍了一张巨大的婚照。

南京的祖业除去布庄那块土地,其余数十块祖地都已更换为玉生的名号。林世平说即已是她的,土地生根不可移动,便令她将可折合入袋的地契一起带到上海去。来日方长不可打算,千百年来只有玉制品的价值永不消亡,他说着,又取出已裱好装盒的一双玉环、一双玉戒、一双玉坠,色泽通透、净明如几百年前的产物。

黄金白银按李文树的礼单复了一份,林世平另备了一对翡翠石戒指,做她与他的婚戒,以后自然是摆着不必佩戴的。因李文树亦有他的婚戒。

玉生自己只带了两只白釉瓶。

那是她出生时,她母亲送她的。过去的十几个年头一直摆在她写字的桌上,并不生什么花,只是摆着摆着,倒生出情分了。

玉生那时真诚地问李文树道:“瓶子上了轮渡,会不会碎掉?”

李文树却莫名地回她道:“太太,你不会碎,瓶子怎么会碎。”

他笑了,她却不知他笑什么。

玉生又问他道:“叫什么太太?”

李文树仍然笑道:“结了婚后,不就是李太太。”

而孙曼琳要为他请的那位世上最好的人,竟是兰西。她这样光明正大地将兰西请到了秦淮,她说即便是西洋照相馆,也没有一个会照相的西洋人照得好。兰西脱去了黑白教士袍,他将那一个黑匣子挂上脖颈,怔怔地望着玉生。

兰西道:“玉生小姐,上一次见你,我怎么也不能想到你会那么快结成婚姻。”

他望她,或者只是在望她那身朱红旗装,与李文树那身绸面白西服真正如两个世纪的着装,两个时代的男与女——要留下一张“四不像”的婚照。李文树的脸高高地扬着,正亲自系好了同样洁白的领结,他并不强求她要穿他从英国带回来送她的那件白纱,只因太大了,如果穿上,她扁平的肩膀像忽然安上了两只巨臂,倒真正失了美感。

兰西为此拍下的第一张婚照,是她与他站在夕阳即将垂落的长干桥下,波斯曾停过的河水边界,金光灿烂之中仍然寂静地只余下她与他两个人。

李文树道:“你的手很冷。”

原是他一只手握住了她的手,另一只手便揽住她那小小的肩头,但他的神色是永不垂落的,只是高扬着,微笑着。她却从没有照过一张相,又怯又冷之间,在兰西即将留下影像之前,她倒将面上所有神色都失去了,只徒留一丝不可捉摸地惊恐。

孙曼琳后来以此打趣道:“那是你对婚姻的惊和恐。”

但那一张兰西拍下的婚照,李文树直至回到上海,才掀开绒布,玉生方见了第一面。所以她并不知道自己在离开南京前是怎样的神态,只记得爱乔痛哭淋漓,仿佛生离死别。

爱乔不断地问道:“您要到哪儿去啊?”

玉生一遍遍回她道:“上海。”

直至孙曼琳见了,勒令她不准再哭。所以她住了口,连话都不说了,驶往上海的轮渡驶来的那一天,她突然早早地离开家,一个人到布庄去了。

玉生在天光还未大亮的时候出了门,乘上了李文树的婚车,牵另一匹白种的马。波斯已在昨晚回到上海去了。马前拉下红帐,她与李文树便隐入了那片红色之中,她爸爸林世平越发瘦长的身躯缩成一道逐渐虚无的影像,马蹄声也听不见了,他方回身起高台,替爱乔挂起了那一对摇摇摆摆的红笼。

握着她的双手,送她乘车前,林世平只是注了一句道:“玉玉,你要一切都好。”

即不在南京办婚礼,要回到上海再办,自然是连婚贴都也不能发出去的。于是后来玉生也常常记起在南京下细雪的那么一天,她在灰白的天色之中挑起红帘,在还算是没有结婚前最后一次路过她的布庄,她爸爸的布庄时,望见爱乔把布庄门开着,支了一只小铜瓮,在门口面无神色地烧着碎掉的棉花。那是她为她做那条白毛领子留下来的碎棉。她望见她,但她并不望她。接着,玉生又继续往前望,望见了袁瑞先生,他将车子缓缓地开,车上仿佛搭着人,望清了,原只是一对如梦初醒的酒肉男女。

即将要抵达港口,李文树从红帘中伸出手,向马夫道:“来,谢谢你。”

他递出去的,是一个丰厚的红包。

之后,上了那艘巨大无比的白轮渡,每一位船夫,每一位拿行李的帮手,或是那几位在港口前游荡的乞者,李文树都给予了他们同样丰厚的红包。但在那一只只她与他的金箱还未搭乘上轮渡前,她与他仍然只能在红帘之中等候着。李文树重上了车,他并没有与她说一句话,红帘中,他与她多么像静默的另一张婚照。

终于,一位衣着上等的船夫呼唤他与她道:“李先生,李太太,请上船。”

或者那不是船夫,是开船的人。玉生永远记得他,这是第一个唤她李太太的人。

下了细雪,所以李文树不得不撑起那把红伞。他在打开的时候暗暗笑自己,他从没有想过自己的婚姻会这样迂腐的开场,在下雪的天撑着红伞,伞下他轻挽她雕龙画凤的旗袖,无声地,一步步往即将驶往海面的轮渡上走去。

直至入了夜,她也没有和他说一句话。

黑暗中船板上挂起一对红笼,点上烛火,也不是爱乔点的,她静默地望着窗缝,仿佛能望见点灯的人。轮渡中只有他与她的卧房这样大,他洗漱之后换上了一身红绒睡袍,走过窗前时他拉下船帘,合上了窗缝,并从窗下的旅箱中取出了另一件睡袍,是女人穿的样式,腰间做窄了一些。

李文树道:“太太,这是你的。”

然后,他将睡袍打开来,灯火下他远远地比着她的身躯。

玉生道:“水热不热?”

李文树笑道:“我已放满了,十分热。比我洗时的水要烫许多。”

玉生道:“谢谢。”

李文树将睡袍递到她手上,道:“谢李先生?李文树?我是你丈夫,难道我以后为你倒一杯水,取一件衣服,拿一件东西,你都说谢谢?”

玉生忽地笑了,只是低着眼,抱紧了他的红睡袍,沿着绿皮床头前走过,然后望了他最后一眼,拉起了红帘。

浴盆中几乎还有他身上的雪松香气,他即便换了水,清洗过了浴盆,那气味仍散不去。真正结了婚,她此刻也觉得多么羞耻,或者将身无遮拦地处于同一个房中。即便这一刻仍隔着红帘,帘幕中他高大的影像半卧在床头上,他在看报。

如果水不冷,她便记不得要起来。直至李文树唤她道:“太太?”

她怔了怔,回道:“你睡了?”

李文树反问道:“你睡了?”

他没有起身站到帘外,这令她不那么惊恐。

又听见他注道:“我在等你关灯。”

她穿好了睡袍,平静地拉开红帘之外,他同时放下了纸报。

然后,他立即关掉了形似伞面的灯盏,她便忽地想起来爱乔说过的话——婚姻变成她的庇护伞了。海面即便狂风暴雨也淋不到她才是,她在船身摇曳中上了床,而床身也摇曳着。

他原来点了那对红烛,暗红的烛火渐渐照明俩人的神色。

她不住地颤粟,他只是问她道:“这样冷吗?”

于是他的手臂瞬间覆了上来,拥住她一整个小小的肩头。他昨日新剃了须,下颌的毛刺轻抵着她的肌肤,他似乎又闭了闭眼,眉睫如小扇一样拂过她的后颈,多么刺、多么痒,令她不得不发出一声剧烈的咳嗽。

结婚之后她也一直保留这个“恶疾”,只要不自在,她的嗽声就不会停下。

“现在是几点钟?”

“十一点钟。”

答完她的话,他的手臂落了落,落在她的腰部。

“腰的尺寸做大了。”

“不会。”

答完他的话,她的一整具身躯仿佛都被他握住了。

她像是躲进了另一张红帘。

他的睡袍更大、更宽,可以容下两个她。所以他将她的身躯紧紧拥着,闭上眼她也深知自己的额头正抵着他的下颌,她的面部从未这样炽热,她的身躯在顷刻间变成了那对红烛,被点着了,正晦涩地燃烧着。

“你会不会讲英文?”

“不会。”

他像是和她聊起天,淡淡道:“我本来想请一个叫乌兰的女人来打理公馆,但是她是只讲英文的。如果你不会英文,那我要再另请一位。”

她并不回他的话。

“或者请安华姑妈。”

“谁是安华姑妈呢?”

他的手最终平稳地停放在她的背脊,道:“我父亲的表妹妹。”

她面上的“烛火”褪去了一些,问道:“请姑妈打理吗?”

他仍低声述道:“安华姑妈丧偶之后,常年居住在上海,与其说是为我们打理,不如说是接她来一起住下,她在上海有她自己的房地、亲友。这样想也觉得好,你初到上海总会有困惑的时刻,问她比问谁都要好,她是再好不过的人。”

她不知不觉,问他道:“什么是困惑?”

他道:“你是第一次离开南京。”

她回道:“是的。”

他笑了笑,道:“太太,我们的家在静安,即便你不讲英文,那儿也经常有洋人在游荡,也有洋人开的商店,安华姑妈熟通英文,以后她可以为你省去许多麻烦。”

她又问道:“你去哪里?”

他回道:“银号,马厩,跑马场,除此之外,我都与你在一起。”

她似乎是发了困,闭了眼,于是他的声音低到几乎听不见了——只有风声、雨声。

风雨散去前,他与她又说了许多话,只是她记不清。隔天起来,海上升起金光,她在金光中披上披肩走到船窗前,船开到了苏州,苏州地界上也在下雪,是大雪。有人走在船板上打着伞送餐食来,她打开那扇沉重的船门,看见门外一个男人端着托盘。

男人不是李文树。盘中放了一只小小的金边碗,碗中枣红色泽,浓稠非常。

玉生在男人临关门前,问他道:“李先生呢?”

男人回道:“太太,李先生在钓鱼。”

玉生以为他在骗自己。狂风骤雨之后是冰天雪地,哪里有什么鱼呢。

盘中的小勺她拿起来,沿着碗边一勺一勺吃下去,是酸甜的口味,吃着吃着像是山楂、赤豆的口感。直吃到碗底更酸,却忽然减轻了她清醒之后的眩晕。她向来是晕船的。

这时,船外有人高喊道:“好大的螃蟹!”

李文树的声音回道:“放了它。”

玉生还没来得及挑开船窗,便听见李文树注道:“船到苏州的岸边,有膏蟹、粉蟹、黄蟹,为什么要抓起这只黑水里的蟹来占肚子。”

说完,他发现她在看他。

轮渡上只有她一个女人,她已经是他的太太。他站在船板上,在周遭成群结队的男人之中,只有他是敢于注视她的,他笑道:“醒了吗?”

李文树竟还披着那件红睡袍。

玉生点下了头,正要关船窗,他又问道:“还冷不冷?”

明明是他在外头淋雪,却问船房里的她冷不冷。她等他从旁取了一把伞,直走到了她的船窗边,在窗下,他低低注一句道:“你睡着时,说过你很冷。”

她仿佛又变成那支红烛了。

耳根红了,脸倒冻成青白色。她答非所问道:“到了吗?”

“到哪里?”

“到家,上海。”

李文树回道:“没有,我们要驶入苏州、昆山、宁波之后,再返回上海,船开快,大约五六天,当作是我们的蜜月。”

玉生道:“为什么?”

不等他回话,又问一句道:“什么是蜜月?”

李文树笑了笑,道:“度过结婚之后再难得的快活日子,就叫做蜜月——五六天之后我们到上海,下船那天是二十八,正好是婚书上的日期。”

玉生静默片刻,又忽地道:“你乘船从来不怕吗?”

“怕什么?”

“怕船沉了。”

李文树笑出声,他的笑声高昂,齿牙洁白,映得红睡袍更醒目,众目睽睽下她感到莫名地羞赧。于是她将自己的披肩又拉紧了一些,一点红也不能令别人窥见。

她听见他认真地回答道:“坐马时,怕坠马,坐车时,怕撞车,乘船时,又怕船沉没!太太,你要是常这样惊心动魄,就会忘记乘船坐马本来的快活。”

玉生低声道:“我从前看过书——”

李文树断了她的话头,道:“那是歪书。请出来,太太,我有件东西送你。”

于是玉生重合上了船窗,关紧了船门。她脱下了那件红睡袍,从箱中取出来另一件短绒旗袍换了,爱乔做给她的最后一件流苏白披肩披上几乎能包住她的半具身躯,从此以后她披了十几个年头。

船门再打开,门外是李文树。

他正系紧红睡袍,看见她,他打开手心,手心中正游着一只小小的红鱼。

她怔了怔,一笑道:“红色的鱼?”

李文树将她手心打开,那条鱼便游到了她的手心去。

他点了点头,仍然注视着她,道:“多么巧。”

然后,他找了一只小玻璃瓶,又送给了她。只是在将近吃晚饭之前,船体因迎来巨浪一阵动摇,那只装着一对红鱼的玻璃瓶子从船窗边一直滑向船外,一直沉到海底去了。

李文树本想在苏州下船,大约七点钟亮起船灯,正要回房唤玉生,只见她又睡去了。她并没有吃晚饭,也没有踏出过卧房,直至轮渡在黄浦停泊之前,她才第一次摸到了海水,也只是因为她送李文树的帕子掉了,她为他捡起而已。

他坐在床前,试着唤她道:“玉生。”

她没有回应。她睡时常常不开灯,也不点烛火,但他爱亮堂堂地睡着,所以他将箱子里的红烛又拿出来两根,点上了,暗红的烛火再一次照亮她的脸。他一开始就知道她是美的,不同于他在英国时看过的任何一种美,这种美是毫不费力的,仿佛生来就是这皮相,只是从一只琉璃瓶变成另一只琉璃瓶,越是捧着越熠熠生辉,反倒不易破碎。

他想起他登婚书的那一天,孙守业将电话打到他的房中,一遍遍问他道:“李先生,你是什么时候结识了林玉生小姐?”

他只是觉得十分可笑,如果他会倾心于孙曼琳那类女子,他早在英国结了婚。但他偏偏从不倾心于任何女子,他迫切地与她结婚,只是因为她听见他说:“玉生小姐,我与你结婚,只是为了结婚。”时的神色,是那样的平静。

正如这入了夜的海面,永远不会让人生出无端的愧意。

目录
设置
设置
阅读主题
字体风格
雅黑 宋体 楷书 卡通
字体风格
适中 偏大 超大
保存设置
恢复默认
手机
手机阅读
扫码获取链接,使用浏览器打开
书架同步,随时随地,手机阅读
收藏
换源
听书
听书
发声
男声 女生 逍遥 软萌
语速
适中 超快
音量
适中
开始播放
推荐
反馈
章节报错
当前章节
报错内容
提交
加入收藏 < 上一章 章节列表 下一章 > 错误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