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酲 第4章 外套*

平安医院的院长陶征和叶秋安的父亲叶廷是很多年的好友。

从陶征的表情里，陈堔读到了许多情绪，比如沉重，比如愤怒，很大一部分是担忧。

在这间窗明几净的诊室坐着的两个人都沉默地对视，只有他陈堔有一股喜悦涌上心头，叶秋安怀了他的孩子。

“小刘，把那间病房收拾收拾。”陶征偏过头交代一旁的护士，然后吝啬地朝陈堔挤出一个眼神，通知他，“小安的身体原本就不适合怀孕，前几个月要非常小心，她住在家里我不放心。”

陈堔点头应是。

“陶叔，哪有那么娇气，我回家静养就好。”叶秋安清楚时玉陵有多重视这个孩子，而她也注定不会留下腹中还未成型的胎儿。

如果孩子在医院出什么事，母亲势必会迁怒陶叔。

她结婚前，陶叔已经和母亲大吵一架几乎断交，叶秋安不想再因为她的事情伤了两人的关系。

父亲的好友里，只剩下陶叔还和母亲说话了。

陶征看着叶秋安的浅笑，只觉得勉强，不免心疼：“别跟我扯客套话，我说住院就住院，你长大了翅膀硬了是不是，陶叔的话都不听了？”

“你不住我这，还想去哪家医院挤床位？小安，我跟你说，哪家医院都没有陶叔这住的舒服，你就老老实实在这住下！”

陶征一边说，还要一边瞪着陈堔：“陶叔这里最安全，知道吗。”

叶秋安听出陶征话里的意思，原先装出来的笑顷刻塌下来，她出生在这家医院，后来生过大大小小的病也都在这里住院，陶叔在住院部给她设计了一间专属于她的病房，有她喜欢的秋千，有排列在书架上整整三大排的绘本，病房的天花板是淡粉色，鼠尾草绿的墙壁和云朵形状的吊灯，这些还是叶秋安五岁那年叶廷和陶征一起装修的。

哪里最安全呢，陶叔这里最安全。

没有监听器，没有突然出现在床头的母亲，也没有虚伪的陈堔。

那间病房是叶秋安回到童年的安全屋，目光所及之处都是裹着记忆糖纸的爱。

“知道。”叶秋安鼻子一酸，又想爸爸了。

上午十点，陈堔拿着陶征开的三个月住院单被撵出医院，陶征的原话是这样说的：“单子你拿去给时玉陵看，好好的女儿被她养出一身毛病，敢不同意住院试试！”

陈堔当然不会把这话传达给时玉陵，单子递到时玉陵手上的时候，他只是简单的转述陶征对叶秋安的诊断：“安安天生就是宫寒体质，怀孕困难，再加上轻度贫血，怀孕会很辛苦，不住院调理的话，滑胎的几率很大。”

“那就住三个月吧。”时玉陵将单子随手搁在大理石茶几上，“滑胎”两个字将叶秋安怀孕带来的喜悦冲淡不少，她想起当初怀叶秋安的时候淋过一场大雨，不知道叶秋安宫寒的体质是不是从那儿来的。

“警察那边已经立案了？”回忆叶秋安的出生，时玉陵不可避免想到叶廷。

托叶秋安的福，陈堔说：“他们在铜山似乎挖到了什么。”

“我上午去做笔录的时候，试探过黄秋瑶，那丫头口风紧，什么也问不出来。”时玉陵头疼地用中指揉了揉太阳穴，上午哭了太久，这会儿晕的慌。

“正常。”陈堔不紧不慢地给自己倒了一杯热水，水蒸气很快将他的眼镜漫上模糊的雾，他也不擦，眼睛依旧直视着时玉陵家中的某个角落，他勾起唇角，违和的无辜终于在他脸上不见踪影，依稀窥得一只狡猾的狐狸罕见亮出他的尾巴来：“警察怎么会和犯罪嫌疑人交心呢。”

时玉陵听了这话立即打断：“我们又不是。”

“我们当然不是。”

陈堔和叶秋安年龄相当，叶廷出事的时候陈堔也不过十几岁，若论“我们”，当然不是“我们”。

时玉陵心虚的样子令陈堔感到可笑：“叶廷的死跟我又没关系。”

“我们”分开便是“我”和“你”，跟“我”没关系，但不代表跟“你”没关系。时玉陵读懂陈堔暗含的隐喻，当即怒目而视：“我那时候忙着操持家业，跟我也没关系。”

“家业。”陈堔嚼了嚼这两个字，叶家鼎盛时期是富豪榜上久居不下的榜一，自从叶廷离开以后，时玉陵这个没用的绣花枕头竟也把握住了一半叶家，虽然早已跌出富豪榜，但还没到落到凡尘的地步。

所以才养出了叶秋安这样的女儿吗。

陈堔不想在叶廷的死上过多纠结，他们在这里划分关系没有用，要看那群警察能查到什么。最好什么也查不到，最坏是什么都查到了，但那又如何。

陈堔放松地靠在沙发上，问时玉陵：“她为什么不喜欢我？”

话题猛然从叶廷的死转到幼稚的情感问答，无异于拐了一个山路十八弯。

时玉陵反应了一会，才用同样的笑容反击陈堔刚才的讥讽：“那你为什么喜欢叶秋安？”

“不知道。”陈堔想，他不知道自己是从什么时候喜欢上叶秋安的，可能是在叶秋安问他可不可以不结婚的时候，也可能是结婚后瞥见叶秋安的某一眼。

总之，他喜欢叶秋安，连时玉陵这种疯子都能看出来。

他想不通叶秋安为什么看不见。

“我的答案和你一样。”时玉陵给了陈堔一个不算答案的答案。

但这是时玉陵的实话，她不了解叶秋安，也不知道什么样的人吸引叶秋安，她甚至不知道叶秋安喜欢什么，哦，除了画画。

到了时玉陵的午休时间，两人就叶秋安的探讨没能得到什么实质性进展。

陈堔起身离开，可就在他的手搭上门把即将转动时，时玉陵突然想到什么：“对了，柳国俊今天没来上班。”

难道是小丫头那边又作妖？陈堔顿了顿，“没打电话吗？”

“打了，一个乡下女人接的，大概是说他昨晚喝多了，还在睡觉。”时玉陵撇撇嘴，“今早小方开车开的我想吐。”

“哦。”陈堔转动门把手离开老宅，他没空关心丈母娘想不想吐。

柳国俊是时玉陵的司机，他的妻子早就死了，时玉陵开工资又一向大方，以陈堔对他的了解，他不会去找什么乡下女人。

他能接触到的乡下女人只有一个，而那个女人不擅长撒谎。

陈堔跨出大门，眼神一凛，把这个小插曲错过去。

——

三个小时前。

拿着柳国俊手机的连玉秀不断给自己顺气压惊，问身旁的年轻女人：“洛律师，我这么骗人，会不会不好啊？”

“怎么会。”被称为洛律师的女人双手插兜，语气就和说自己刚才下楼丢了个垃圾一样随意平常，“来电备注叫疯女人，说明柳国俊很讨厌这个人，说不定和她有过矛盾。你不是说柳国俊和你丈夫关系很好吗，那他进公安局的事，当然不能告诉她。”

“洛律师说得对。”连玉秀点点头，又看向另一边的警察，那警察的脸色很奇怪，眉毛拧起来，提着嘴角，似乎在费解地笑。

“手机给我吧。”黄秋瑶从连玉秀手中拿回塑封袋装着的手机，然后对那个年轻女人点头：“洛律师，根据连女士提供的信息，这个柳国俊和赵广成具有重大嫌疑。现在赵广成还没有找到，我们会派出几名警察蹲守在赵广成家，出于对连女士人身安全的考虑，她最好不要回家。”

“不回家？”连玉秀拽了拽女人的袖子，“洛律师，不回家我去哪啊。”

洛酲低头看了一眼自己几千块的牛津棉白衬衫，又看了一眼连玉秀满是褶皱、指甲发黄的手，她安抚性的覆上那只手，说：“我给你找地方住，但你乖乖的，哪也不要去。”

“好。”连玉秀点了头，她很听洛律师的话。

洛酲看向黄秋瑶：“黄警官，报案的女孩也没找到吗？”

“没有。”提起这个女孩，黄秋瑶的神情一下子变了，洛酲立即哄连玉秀去门口等她，连玉秀也没问为什么，很快就出去了。

“怎么？”

“我们破解了报案电话的IP地址，找过去发现是一个破旧的电话亭。”黄秋瑶说，“电话上没有提取到指纹，不过我们在电话亭的门边发现一滴血，不知道是不是那女孩的。”

“血？”怎么会发现血？

气氛一下子凝重起来：“那女孩的报案时间比赵雨被抛尸的时间还要早一点，赵雨遇害的时候，她很可能就在现场。”

“赵雨家住的偏，周围没什么邻居，能在晚上从赵雨家摸到电话亭，说明这女孩对周围环境很熟悉。”洛酲用指关节轻叩桌子，黄秋瑶眯起眼，这习惯一看就师承杨娉。

“赵雨刚经历过强.奸.案，没人愿意靠近他们家，都觉得晦气。大晚上的，一个小女孩不会平白无故散步到赵雨家。”洛酲说，“这女孩很可能是赵雨的朋友。”

“赵雨的朋友，赵广成不一定认识，但连玉秀一定认识。”

黄秋瑶表示认同，她特意把连玉秀支出去就是因为这个：“报案女孩的身份还不能确定，你只能旁敲侧击着问。”

“我知道。”洛酲说。

三天前，警察接到一通女孩失踪的报警，报案人是个女孩，声音很年轻。

那女孩只说了失踪女孩的名字叫赵雨，已经失踪三天，关于她自己的信息却没有留下只言片语。她挂的匆忙，接警员察觉出不对劲，正让派出所调查赵雨的身份信息，没过半小时，就又接到一个钓鱼者的报警，声称他发现了一个女尸。

女尸的身份很好确认，正是赵雨。

赵雨从死亡到尸体被发现再到锁定犯罪嫌疑人，只用了三天。

因为通过调查，赵雨遇害当天，母亲连玉秀回了娘家，只有父亲赵广成和父亲的朋友柳国俊在家。

从赵雨指甲里残留的皮肤组织中，法医提取到了柳国俊的DNA，警察随即抓捕柳国俊。

据柳国俊交代，赵广成是他的同伙，他也参与了杀害赵雨。

晚上，黄秋瑶和队长坐在市局台阶上聊起这个案子的时候，脸上大写惆怅二字，出于职业原因，她很少流露出这么明显的情绪：“赵雨这个孩子有点特殊。”

队长抓住其中字眼，她说的是孩子特殊，而不是案子特殊：“赵雨，名字耳熟。”

“是啊，前两个月刚来过我们这。”黄秋瑶很难过，“她被她的亲舅舅强.奸.，光着脚跑到我们这里报案。”

“抓她舅舅的时候，她外婆拦着，一直逼她写什么谅解书递给我们。我记得那天特别热，赵雨外婆穿着短袖，赵雨却捂着毛衣。”

这么一说，队长就想起来了：“后来她妈妈来了是不是？我记得她妈妈拿了一条粉色的裙子追过来，喊着凭什么不给孩子穿裙子。”

“对。”黄秋瑶说，“那天我喊了几个人帮忙围住老太太，然后我掩护赵雨妈妈带着赵雨去厕所换裙子。赵雨她妈妈趁赵雨换衣服，把谅解书哄过来，当着我的面冲进下水道，跟我说，警官，我们不谅解，那个畜生必须蹲大牢。”

“我当时就想，有这样的妈妈，赵雨很快就能走出来吧。”

“可惜。”队长也替赵雨难过，有一个畜生不如的舅舅，还有一个畜生不如的爹。“赵雨妈妈该多心痛。”

“所以今天律师问我报案人的时候，我没敢当着她的面提。我能怎么说呢，说那女孩很可能认识赵雨，也很有可能遇害？如果那女孩是赵雨的朋友，赵雨妈妈说不定还跟她见过面，请她吃过饭，还会用看赵雨的慈爱目光看过那个女孩。”

黄秋瑶低下头，叹着气把手插进头发里：“我怕赵雨妈妈崩溃。”

“你可别比赵雨妈妈先崩溃。”队长拍拍黄秋瑶的肩膀，帮她认清现实，“柳国俊还没交代杀害赵雨的动机，赵广成也不一定是犯罪嫌疑人，有可能是被柳国俊诬陷。”

“是，我们还在调查。”黄秋瑶抓了抓日渐稀疏的头发，“今天有人给柳国俊打电话，我怕打草惊蛇，让赵雨妈妈应付过去。”

“打电话的人我认识。”黄秋瑶抬头，想起今早哭的眼睛通红的时玉陵，“林队，你们今天在铜山发现了什么？”

“一枚素圈戒指。”林队长说，“戒指内圈刻着三个字母，SYL。”