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场春酲 第3章 电话*

这是叶秋安第五次提离婚。

陈堔在心里数了数，第一次是结婚的时候，叶秋安问他可不可以不结婚；第二次是时玉陵喊他们回老宅吃饭，催他们生孩子；第三次是在某个晚上，叶秋安淋了雨，被时玉陵的司机柳叔送回来，听说是因为时玉陵不让叶秋安再画画；第四次在一个月前，时玉陵亲自监督他们备孕；第五次，仍然与时玉陵相关。

陈堔知道叶秋安从一开始就抗拒这段婚姻，时玉陵每压迫一次，她就更想从婚姻里解脱。

但陈堔还是跟前四次的回答一样，说：“不行。”

叶秋安的声音快哭了，她说：“为什么不行？”

“我不爱你，你也不爱我，为什么不能离婚？陈堔你不累吗，活在我妈妈的控制之下，她让你干嘛你就要干嘛，你就甘愿做一个傀儡？”

“安安，我爱你。”陈堔看向叶秋安，“我告诉过你，我爱你。我知道你妈妈只是需要一个能把你绑在这个家的人，如果不是我，也会是别人。那既然谁都可以，那为什么不能是我？”

陈堔的语气很温柔：“我知道你不想被妈妈控制，你看，你的画室我没有告诉妈妈，你平时做什么我也不插手，我不会监视你。安安，你为什么不肯接纳我呢？”

窗外的雨不知道什么时候停了，叶秋安抬手关掉台灯，作为她的回答。

陈堔笑笑，他又被驱逐了。

他大概不明白自己的表白到底哪里有问题，还沉浸在爱而不得的角色里无法自拔。

但对叶秋安来说，他的话处处都透露着虚伪，还带着毫不掩饰的拙劣。

叶秋安缩在被子里，她被困在牢笼里，四面都长满了眼睛。

陈堔是眼睛，保姆王阿姨也是眼睛。

但傍晚她接到电话的时候，王阿姨应该在厨房。厨房距离客厅很远，王阿姨不可能听见。

陈堔当时在公司，也不可能知道。

一个可怕的念头从叶秋安的脑子里冒出来——在她不注意的地方，一定有摄像头或监听器。

但她不能大张旗鼓地寻找。

她惴惴不安地去加颜浅律师的微信，然后发消息给黄秋瑶：[瑶瑶，我妈妈知道了。她不让我再管这件事，但你们那边有什么情况，一定要告诉我。]

发完消息，叶秋安起床去拉开窗帘，还没到日出的时间，但已经隐约泛起蓝色。

她站在窗前，这栋别墅是时玉陵买给他们的新婚礼物，但准确来说，这房子在两年前就已经买好了。

两年前，她刚硕士毕业回国，还梦想着开一间自己的画廊。

那时她还不知道母亲找来陈堔做秋安集团的总裁意味着什么，只觉得公司有人管理是一件好事，那样她就可以专心画画。

窗户外仍是别墅，成片的建筑和作为点缀贯穿其中的草木，冷漠无趣。

邯谭市临海，叶秋安其实想拥有一套海景房。

不知道是婚房的叶秋安，还以为房子是时玉陵送给她的毕业礼物，她小心翼翼地提出自己的愿望，不出所料，时玉陵以海景房位置太偏为理由拒绝了她。

所以，叶秋安想，她的所有愿望都不会实现对吗？

她不是不知道自己想要什么，大一那年她瞒着时玉陵从金融系转到艺术系，就是因为她热爱美术。

她想当一个画家，想去全国甚至全世界旅游，她想做一个自由的人，任由灵魂的触角亲吻天空和土地。

但她没有这样的资格。

一年前，她被时玉陵绑住手脚，丢进婚姻的大牢，宣判灵魂死刑。

路晚商无父无母，所以她可以不顾一切地往前走，发现走错了路也不要紧，她可以随时调头，转向新的方向。

但叶秋安不行，她转系以后时玉陵心脏病发，逼她转回金融系。到了大四，叶秋安在雨里跪了一夜，时玉陵才同意叶秋安去巴黎美术学院读美术的研究生。

硕士一毕业，叶秋安就被时玉陵催着回国，和陈堔认识。

她对陈堔实在不感冒，时玉陵没办法，竟然以死相逼，逼得叶秋安答应结婚。

结婚到底有什么好？孩子又有什么好？

叶秋安不能理解，母亲和父亲的婚姻已经不幸，为什么非要她重蹈覆辙。

可能是因为恨自己吧。叶秋安推开窗户，雨后的风夹杂着水汽，吹在脸上沁着丝丝缕缕的凉。

凉意钻进叶秋安心里：母亲惩罚了她二十年尤嫌不够，大概是到死也不肯放过她的。

叶秋安在窗前一直站到天光大亮，日出的时间短暂，不过恍惚几个瞬间，橙色的云霞就消失了。

“叶太太。”保姆王红莲敲响叶秋安的门，叶秋安关上窗，让她进来。

王红莲进来后将门关紧，走近叶秋安几步后，眼泪就变戏法似的往外蹦：“太太，不知道我做错了什么，太太要辞退我？”

“我说了，你做饭我不爱吃。”叶秋安后退几步，靠在窗沿，手无意识地贴紧墙壁。

王红莲抹抹眼泪，摇头说：“我做保姆这么多年，我能看出来，太太喜欢吃我做的点心。”

“太太，我错了，太太，我真的知道错了……”王红莲低声呜咽着，她噗通一声跪在地上，想伸手去拽叶秋安的裙角，但被叶秋安躲开了。

王红莲见叶秋安躲她，也不敢再拽，老老实实把手放在膝盖，豁出老脸来诉苦：“太太，我一家几口人全都指望着我的工资过日子啊！”

“我知道。”叶秋安的眼神轻飘飘地落在王红莲的膝盖上，“你家大儿子有精神病，娶的老婆跟别人跑了，留下一个四岁的孙子；你家二儿子去年在工地上出了意外，腿断了，不能工作；小女儿在外地上大学。老伴又死得早，家里全指望你一个。”

王红莲没想到叶秋安对她家里的情况了如指掌，眼泪如泉水般汩汩往外冒，滑过她脸上纵横的沟壑，填不平她的苦难：“太太……”

王红莲摸着自己的良心，捶胸痛哭：“我真的错了，太太，原谅我吧。我，我不能失去这份工作啊！”

“你刚开始说你不知道做错了什么，后来又一直说你错了。”叶秋安拧起眉，“你做了什么？”

话一出，王红莲噎住，她原来什么都不知道。

“太太。”王红莲抹去泪水，警惕地看了看身后的门，叶秋安顺着她的视线看过去，发现王红莲看的不是门，而是地上的门缝。

门缝透着光，王红莲这才放下心，站起来低声问：“太太究竟为什么要辞退我？”

“只有你知道我出了门，是你告诉陈堔和我妈妈。”叶秋安看着王红莲，用肯定句说出她的怀疑：“你偷听了我打电话。”

王红莲大惊，连连后退几步，拼了命摇头，却一句辩解的话都不说。

直到头摇的她发晕，她才拿出她的手机，凑近叶秋安。

叶秋安低下头，老年人用智能手机总会把字体放得很大，因此她很轻易就能看到王红莲打在备忘录上的字：[不是我，是陈先生]

[陈先生在一楼的画里装了监听器]

[我看见了，他威胁我，我不敢告诉太太]

一楼的画。叶秋安苦涩地抿紧唇，那是她大学时的作品，结婚时，陈堔说这些画很好看，他要摆在一楼，每天欣赏。

叶秋安心里是高兴的，还对黄秋瑶说，陈堔人不错，他们未来应该可以和平共处。

还有吗。叶秋安低声问：“你还知道什么。”

[昨天夜里，我以为进了小偷，打开门看见夫人上楼先进了陈先生房间，好一会之后，才进的您房间]

[还有上次夫人下药，陈先生也在]

陈堔也在。叶秋安眨眨眼睛，她还傻傻以为陈堔是无辜的。

这就是陈堔所说的爱吗，明知道她不想结婚，却还是借着母亲的理由和她结婚，嘴上说不会监视，但其实早就布置好了监听器，还配合母亲下药……事后无辜地跪在地上乞求原谅。

实在是——太恶心了！

叶秋安忍不住跌跌撞撞地朝洗手台跑去，王红莲跟着她，看她吐出胆汁，吓得手足无措。

“太太，我去给你倒杯水。”

“不用。”叶秋安摆摆手，漱口后又洗了洗脸。

清醒之后，叶秋安交代王红莲：“你替我监视陈堔，你孙子就能上本市的重点小学。”

王红莲听后感激的涕泪横流，恨不能立即跪下给叶秋安磕几个响头。

不过她膝盖一弯叶秋安就知道她要干什么，赶紧制止她：“你不是有老寒腿吗，别没事就跪，膝盖不要了？”

天啊，她连自己有老寒腿都知道！王红莲又想跪了。

叶秋安看穿她的想法，说：“我又不是皇帝，没有喜欢看人下跪的爱好。”

“我只有一条，你为我做事，就不能再背叛我。陈堔用来威胁你的我也能，但我能给你的陈堔给不了。所以你最好不要背叛我。”

“一定一定！”王红莲当即表示：“我要是做出什么对不起叶太太的事，我女儿就嫁不出去，我孙子将来娶不到老婆！”

叶秋安正拿着洗脸巾擦脸，听见这种毒誓，她石化了几秒，纠结着在心里想：倒也不必这么狠啊……

王红莲的事情是解决了，但还差最后一点。

“叶太太！我求你了，你不要辞退我啊！我孙子还在上幼儿园，家里两个儿子都不能工作，女儿又上大学每个月都要给生活费，叶太太，叶太太……”

陈堔正坐在饭厅用早饭，他抬起头，只见叶秋安穿着一条黑色的长裙下楼，王红莲在她身后痛哭流涕，想抓叶秋安的衣袖又抓不住。

下到最后一级台阶，叶秋安转过身，裙摆在半空中掀起波浪，她的气质高贵优雅，哪怕是带着怒气转身，都像黑天鹅的舞步。

“你最近做饭实在是太咸了，我受不了这个口味。”

“太太，我错了，太太，我不是有意把糖加成盐的！”王红莲哭道，“我那天急着接孙子，才不小心把盐倒进糖罐子里，我真不是故意的，太太，您就原谅我这一次吧，我下次绝不会犯这种错了！”

“这种小错也会犯？”叶秋安不理她，走到饭厅来。

陈堔看了一眼坐到对面的叶秋安，又看了一眼摆在眼前的粽子和盛糖的碟子。

“陈先生！”王红莲看见陈堔，就好像看见什么救命稻草一般，“陈先生，我真不是有意的呀，你帮我跟叶太太求求情吧，我没有功劳也有苦劳，好歹在这干了一年，这一年也没出什么大错呀！”

顶着叶秋安冷冰冰的目光，陈堔伸出筷子沾了沾糖。

是咸的。

“咳……”陈堔扶了扶眼镜，“知道自己放错了还不赶紧去换，你就让我们吃粽子蘸盐吗。”

“啊是是是。”王红莲立马端起碟子快步朝厨房走去。

叶秋安冷笑：“你这是什么意思。”

“王阿姨在这里都干了一年了。”陈堔说，“她确实没出过什么差错，盐和糖弄混而已，改过来就好了。”

“你说的轻巧，你又不在家吃饭。”叶秋安拿起勺子，陈堔就知道她这是松口了。

“没有下次。”

这是陈堔见过叶秋安最鲜活的一面，会生气会冷笑，还会怼他。

而不是活在时玉陵的阴影下，对他除了皱眉就是冷漠。

尽管陈堔想留住叶秋安的鲜活久一些，但世事总不能皆如所愿。

陈堔陪叶秋安来到叶家的私人医院做产检的一个小时后，院长陶征拿着单子表情凝重：“小安，你怀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