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什、什么?”秦香絮愣住了。
印象里,父皇将这方砚台赏给她,纯粹是为了劝她用心于学,不要再那样咋咋呼呼地行事,免得丢了皇家颜面,没想到这事会有沈鹤知的参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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岁末将近的时候,沈鹤知去养心殿见过一次秦景,他到的时候,身穿明黄色龙袍的中年男子,正提着笔,龙飞凤舞地书写着什么。
秦景人至中年,鬓上已有了霜雪的浸染,眉眼间也有深刻的纹路,但精气神却很足,纵然是寒冬时节,也是精神奕奕的,一双眸子亮的惊人,似乎能看穿所有人的伪装。
沈鹤知跪在地上,垂首行礼,恭声道:“微臣参见皇上。”
秦景哈哈一笑,大手一挥让他起来,就接着问道:“沈大人觉得朕的字如何?”
服侍皇帝的大太监王勋,小心谨慎地把秦景刚写完的字,呈到了沈鹤知面前。
沈鹤知稍稍看两眼,便道:“皇上师从大家,又得先祖爷亲手指点,字当然是写得极好的。”
秦景摇摇头,说:“非也非也,今日唤你来,不单是品字,你瞧瞧这墨。”
沈鹤知这才凝眸,仔细看了片刻,了然道:“臣在此恭贺皇上,又得宝物。”
“这赤金凤云砚台,是西域送来的贡品,磨出来的墨不仅质地细腻,还隐隐有金光,实非凡物。”
秦景笑得温和,语气也很是随意:“飞白征战有功,飞鸿亦将安河水患治理得井井有条,到了年关,朕总想着赏赐些什么给他们,但这砚台只有一方,沈大人觉得朕送哪个皇子好?”
沈鹤知略微思忖后,正欲开口,就听闻身后传来一阵吵闹喧哗之声,宫女呼喊着:“公主您慢些走啊!”
秦景皱眉,踱着大步朝外走去,沈鹤知只得跟上,见一抹大红色人影在远处鲜明地跳动着。
巍峨的宫阙矗立在广袤的天幕之下,初看时还觉厚重沉肃,再观就变得单调沉闷了。
迂回曲折的道路不停盘旋,似乎永远看不见尽头,那道人影奔跳其上,成了这死寂天地中唯一的亮色。
秦景看着眉头紧蹙,不悦道:“合阳也真是的,年纪越长,怎么倒是更加没规矩起来了。”
王勋见他不悦,却没有惶恐,只是弯着腰,笑说:“皇上疼爱公主,您不管,自然没谁敢越过您去管了。”
秦景朝他扔去一道锋利的眼刀。
王勋赔着笑,眼睛都眯成了缝。
秦景冷哼一声,敛了佯装的怒色,叹口气道:“罢了,罢了,就让她闹去,朕倒是要看看,她能不能把这紫禁城给闹翻了天。”
王勋没再说什么,只是一味地跟着笑。
秦景又望向沈鹤知,问道:“爱卿可想好了人选?”
沈鹤知回道:“臣以为,赐给公主最合适。”
秦景一怔,旋即反应过来,拍了拍沈鹤知的肩膀,笑说:“你啊你,真是有够狡猾,朕都不知该说你什么好。”
沈鹤知没有立刻接言,而是想了想才说道:“皇上觉得如何?”
秦景显然明白了沈鹤知的意思,说:“那就依丞相所言,赐给公主吧。”
回忆到此即止。
朝中大臣各有派系,沈鹤知明白秦景此番问话他答哪个都不好,但不答更不好,时值秦香絮路过,便顺口这样说了。
秦景宠爱合阳公主的事人尽皆知,所以即便他说赐给公主,秦景也不会多说什么。
但这些事秦香絮并不知道,沈鹤知当然也没有要解释的念头,只朝她欠了欠身子,说道:“臣还有要务需处理,便先告退了。”
秦香絮还有许多话要说,可沈鹤知离去的步子那样坚决,根本由不得她再多讲一句,便只好悻悻地收回刚举起的手。
通阳经过刚才的事,整个人像是刚从水里头捞出来,衣衫背后湿了大半。
秦香絮见他如此模样,嘴角抽了抽,关怀道:“住持,您没事吧?”
通阳擦了擦满头的汗,劫后余生道:“幸好幸好......”
他说着突然抬起头,朝秦香絮道:“半月已到,公主无须再听老衲诵经,可自行下山了。”
秦香絮虽然早就知道今日是下山之期,但还是确认道:“那我下山之后,不会再受恶鬼侵扰吧?”
这话简直就是在质疑通阳的本事,若在平时,通阳肯定要吹胡子瞪眼,但今日事一过,他只恨秦香絮不能走得再快些,连忙应声道:“自然,自然,公主下山后会安然无恙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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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鹤知回到了寮房。
房内,沈玲珑正提着笔聚精会神地写些什么东西,等听到他的脚步声,才眼睛一亮,撂笔从凳子上下来,几步就跑到沈鹤知跟前,惊喜道:“爹爹回来啦!”
在家中的时候,每次他回来,沈玲珑都会这样跑出来迎接,但来了安华寺后,次数就少了很多。
不过沈鹤知并未放在心上,只是屈膝将其牢牢抱住,才温声问道:“字练得如何了?”
他静静地看着沈玲珑,墨玉般的瞳眸里溢满了柔色,哪有半点不近人情的模样。
沈玲珑这几日狠狠地把落下的功课补上,还额外多练了几张,因而手上脸上都沾着墨痕,像极了小花猫。
小花猫数着手指,很骄傲道:“全写完啦!”
沈鹤知轻轻一笑,堆雪砌玉的脸霎时风华无限。
不过沈玲珑没被蛊惑到,只是眨巴眨巴两下大眼睛,很期待地问道:“我这般认真,爹爹可得奖励我。”
补功课的事儿,落到她嘴里成了努力,还要再添额外的奖赏。
沈鹤知无奈,但还是纵容道:“玲珑想要什么?”
沈玲珑得了应允,兴奋到眼睛一亮:“我想出去玩,我不想再整日待在府中了。”
沈鹤知略微思忖。
沈玲珑又道:“爹爹跟我一起出去玩,就肯定不会有事!”
这倒是事实。
但沈鹤知很难抽出时间,最近待在安华寺,已经让他堆积了许多未处理的公务,但直言打破女儿的希冀,又有些不忍。
便道:“那等爹爹得了空,就带你出去玩一玩。”
沈玲珑高兴极了,两只眼都弯成了月牙状。
爹爹不可能一辈子都忙下去,总能抽出时间陪她的,所以有了这句话,她就真有了出去玩的指望。
沈鹤知弯唇,抬起青葱的手指,替她拭去了颊侧的墨痕。
此时,李成迈着步子进来。
沈鹤知将沈玲珑交给下人,神色自若地交代道:“去收拾收拾东西,咱们该下山了。”
丫鬟点头躬身道:“是,奴婢知道了。”
她们走后,沈鹤知才道:“说吧。”
李成点点头,说:“血经平日都由慧能保管,本不会出差错,但昨夜他喝了小翠.....就是李凝娆丫鬟送去的甜米露,便昏昏沉沉地睡了一宿,连早课都险些错过了。”
沈鹤知继续道:“然后呢。”
李成垂着脑袋道:“李凝娆只说是丫鬟自己的主张,与她全然没有关系,而那丫鬟虽然怕死,却也真的将罪责都揽下了,所以......”
所以他动不了李凝娆。
沈鹤知轻笑,然而这笑与方才不同,眸子里只有彻骨的寒意,比雪还要凛冽几分,“我最近行事是否太过温和,竟叫有些人将主意打到我身上来了。”
李成接道:“那主子,咱们该怎么做?”
沈鹤知没第一时间说话,而是扬了扬手,打开了雕花窗,窗外夜消日长,衬得寺内景致清幽静美,一派温暖祥和。
“放她回去吧。”他说。
李成倏地抬头,惊讶道:“主子,难道咱们就要这样放过她吗?!”
沈鹤知淡淡笑着:“那不放过,你想要怎么做?”
李成低声答道:“人这一生,总有许多意外,李凝娆回去的路上,也可以有意外。”
他从容道:“属下不会如她这样愚笨,叫人抓住把柄。”
沈鹤知漠漠道:“死太便宜她了,她得好好体会一番做错事的后果。”
他将目光转向李成,问道:“你知道人什么时候最疼吗?”
李成一愣:“属下愚钝,还望主子告知。”
“从高处掉下来的时候,”沈鹤知轻轻一笑:“爬得越高,摔下来,才会更加痛不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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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玲珑被抱着走了一段路,等回到她自己的房间,就叫丫鬟将她放下了。
丫鬟替沈玲珑收拾着东西,沈玲珑在一旁边看边自己点着,等发现多了一卷东西后,便止住丫鬟的动作,问道:“那是什么?”
丫鬟看着画卷,想了一阵才说,“奴婢从来没见过,不知道是什么。”
画卷的天杆是用金丝楠木制成的,流转着淡淡的金灿光芒,祥云样式的镶边繁复华丽,看着分外华美。
这显然不是什么普通画卷。
沈玲珑出于好奇心,轻轻地解开缠在画卷正中绢带,让丫鬟将画卷慢慢展开。
待看到画卷的全貌,沈玲珑霎时睁大了眼睛。
......
沈鹤知直到下午,才有空再次回到女儿身边,等见到沈玲珑的时候,发现她一反常态,没有立马贴到他身边,反而是用着不满的目光注视着他。
沈鹤知哑然失笑,问道:“谁又招惹你了?”
沈玲珑噘着嘴,嚷嚷道:“爹爹骗人!”
“嗯?爹爹骗你什么了?”
沈玲珑唰的一下,从背后拿出那画卷,举到沈鹤知跟前:“爹爹之前还跟我说不喜欢公主,既然不喜欢,缘何藏着公主的画像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