偏僻的巷子蜿蜒而逼仄,风霜岁月侵蚀的墙壁,爬满了深绿的苔痕,不知何处屋檐落下一滴露水,落在青石板上,如荡开一圈涟漪,四周皆是幽深、寂静的氛围。
赵家宅子附近的路,从小走到大,采歌对它们是那样熟悉。不仅仅是哪条路通往哪里,更重要的是每条路上,什么时间可能会遇到什么人。
她不常与邻里往来,大多是点头之交,但不妨碍她熟悉每一个人的习惯。足够了解,才能游刃有余地避开人群。
凭借着对于街坊邻里的了解,采歌很轻松便偷偷离开了自家宅子,没被任何一个人发觉。
一路上,采歌早已想了很多。
相府里没人来找她,这意味着怀与的情况应该不是非常严重,或是他们已经很了解症结所在不在她,并作出了她在不在无关紧要的判断。
其次,除了这一点,不出意料,应该还有人在其中周旋,最可能是皇帝元启。
怀礼一向看重礼数规矩,没人劝诫,不可能不派人来请采歌回相府。
而怀相到底是一朝冢宰,在府中露面的次数屈指可数,采歌和他至今也不过见了几面,怀相的态度是采歌猜不透的。但有一点很清楚,如非必要,怀相不太会插手孙辈的事。更多时候,怀相会交给怀礼自己处理。这也算是对怀礼能力的认可。
采歌这些年也与不少江湖志士结识,更曾和越女剑传人把酒言欢,身手自是了得,翻相府的墙对她来说易如反掌,也没什么心理负担。
相府的护卫何处最多,如何巡逻,采歌这些天也多少摸清楚了。
她耐心躲避护卫,最终潜入怀与所在的院子。
一道颀长优雅的身影伫立在她面前,一身宽松便服,袖子下摆随着微凉的秋风飘荡,他在看她,嘴唇微微扬起一个弧度,笑容温和亲切,如同拨开阴暗云层的一缕晨光。俊逸的脸上,那双温柔澄澈的睡凤眼里,倒映着采歌的身影。
他温和地说道:“他正睡着。”
谁能想到如此温雅、富有亲和力的男子就是当今天子,皇帝元启呢?
从他身上,你感受不到九五至尊的威严睥睨,只有令人如沐春风的温和。
采歌已预先猜到元启可能在,倒也不惊讶,微微一礼,言简意赅道:“皇上。情况如何?”
“御医说他状态已经稳定了,怀凌昨天陪了他一整夜。你要进去看看他吗?如果是你的话,我想他会很乐意睁开眼的。”元启脸上带着笑,不迟不疾,声音带着让人心平复的力量。
采歌道:“不用打扰他,他应该还不知道我回赵家的事。知道他无事,我便安心了。相爷那边是何态度?”
知怀与无事,采歌悬着的心就落下了,在相府之中,他总能受到很好的照顾,她并不担心。
元启微微一笑道:“与我走走吧?”
采歌失笑,浑身放松下来,淡淡笑道:“是该如此!”
想来是他看出她关心则乱,失去了冷静,心中紧张压抑,这才提议让她平复心情。
他们绕着大院闲庭漫步,有一搭没一搭地聊天。小塘曲径,流水叮咚,身旁一座十余米高的假山挺拔峥嵘,气势雄伟,假石雕琢栩栩如生,山上峰回路转,逶迤曲折。花木深处,石隙之下,一带清流穿梭而过,山下小池中,几只水禽在池中浴水嬉戏,文彩熌灼,赏心悦目。
“爷爷那边倒也没有什么大事,但你还是应该去和他商量一二,我想,爷爷也不会太为难你。”元启悠然道。
采歌颔首道:“我会去的。”她本也有计划和怀相摊牌,和这位三朝元□□商此事。
她的初步计划是,说服怀相让她隔段时间回一趟娘家、参加一次公众集会。在此之前,她已经和怀与透露过自己的想法,怀与自然不会反对,还说愿意帮她说服怀相和怀礼等长辈。
皇朝风气并不开化,虽然皇帝有意改变这一现状,但是这是一个只能徐徐图之的漫长计划。是以,按照风俗,本朝女子一旦出嫁,除去婚丧和重要宴会,几乎不被允许随意出门抛头露面,名门望族中的女眷尤其如此。反而平民百姓迫于生计,已婚女子也不得不在外谋事操劳。也正因此,女子随意抛头露面,被视为一种降低身价的耻辱行为。
采歌不愿如此度过后半生,她是乐于抗争的。
只是不巧……她第一次尝试,却碰上了怀与发病。
元启宽慰她道:“爷爷必然能理解你的想法。只是子玉……”他眉目中流转着一丝罕见的忧郁,转瞬即逝,很快又笑道,“谁都知道这玉楼琼宇,关不住你。”
他哪里不懂她为何不辞而别?采歌最是不喜欢拘束,能呆在这囚笼般的相府月余,已是很不可思议了。
元启对采歌不说了如指掌,但怎能不知她心思,他昨日得了信猜到始末,因此才刻意为两人在怀礼和怀相之间周旋。
采歌心生感激。元启身为皇帝,忙于国事,案牍劳形,分秒如金,却总是愿意为她和怀与的事殚思极虑,足见深情厚谊。
她玩笑道:“何负好韶光,哪管世人谤!阳翟可是笑我?”
阳翟是元启的表字。
元启见她眉目间的愁色消融,也跟着展颜温和微笑。
“何人敢笑采歌!”
两人相视一笑,阴霾散去,冰雪消融。
元启道:“晚些若是爷爷、大夫那边有什么意见,我和子玉都会支持你,你只管按照自己的想法做就好。对了,你可打算留到子玉病好再归家……你是翻|墙进来的?”
他一门心思放在采歌身上,这会才注意到,采歌进门丫鬟仆役无人通报,看起来这祸世魔王是翻|墙进来的。
既然是翻|墙进来,那肯定是不想让人知道,应该也不会回相府久住。
他无奈地笑了笑,却没有责怪她。
“你呀……”
“别让他知道。”
“他若清醒过来,发现你不见了,定又要闹脾气。”
采歌笑道:“你总是很擅长哄他的。”
元启看着女子的笑颜,温柔如水的睡凤眼微微眯起,唇角微扬,掩饰了心底万千思绪。
他从没见过采歌这般模样,眼角眉梢都带着笑,寒霜般的眸子放空遥远,似乎是想到了心上人撒娇的模样,那种发自的幸福洋溢在她美丽的脸上。
本是遥不可及的月中仙,容貌绝世,出尘脱俗,爱上一个人时,竟能如此热烈奔放,万尺冰霜之下,竟是一颗热忱跳动的心。
印象中她的言行总是锋芒毕露的,毫无畏惧将自己的才华、锐利展露,却总是收敛着自己的情绪,冷眼旁观世人痴态。
孤僻乖张,离经叛道是世人对她的评价,在遇到那个人之前,她始终紧闭心扉。
梨花风动玉阑香,落红官不禁,飞舞出宫墙。
元启垂眸黯声道:“他若问你何时归来呢?”
采歌早已准备好答案,坦直爽利道:“让他去赵家寻我。”她飞快补充一句,“当然……要等他身体调养好。”
不过就算她不说,怀礼他们应该也会全副精神盯着他,在他身体恢复前,不会让他偷偷跑出去的。
怀与可不会翻|墙。
“采歌好狠的心。”元启似是开玩笑,轻声道。
采歌挑眉,难掩娇嗔道:“谁让他总是对我摆脸色!”
元启不再答话,扭头将眸中翻涌的情绪掩藏,仍然神色如常。
*
四平八稳端着一碗乌黑粘稠、冒着热气的汤药进了屋,屋里没有点灯,窗户也紧闭着,漆黑一片,怀凌适应了一会,才迈开步,熟练地把药碗摆在桌上。
“阿与?”
他呼唤弟弟的名字,奈何怀与十分警惕,闻到药香就躲起来了。
“该吃药了,等会就凉了。”怀凌不知疲倦地重复道。
他掀开帷帐,打开柜子,四处找怀与,甚至蹲下来,探头去看床底。
嗯……这些地方前几天阿与都藏过,被他抓出来了,这次应该不在,但为了避免阿与反其道而行之,躲在看起来最不可能之处,还是都挨个看一遍的好。
经过一炷香的时间,怀凌依然没找出弟弟怀与,反而跑前跑后,额前渗满了汗水。
那么大个人能躲在哪?
怀凌连连叹气。
这些天,自从御医为怀与开了调养身体、宁心安神的药后,这样的斗智斗勇每天都在发生着。
以前都是丫鬟们奔前走后,苦口婆心劝说,但这次怀礼知道怀与发病的原因后,就把怀凌喊过去促膝长谈,顺带把每天照看弟弟怀与喝药的差事丢给了他。
怀凌这才发现:自家弟弟非常、极其、特别特别怕喝药!
“应该说是怕苦。”杨娇十分细心地点醒他。
而御医开的药,加了百合、合欢皮等等药材,味道极苦,而且御医说了,不能加太多糖;喝完也不能立刻喝太多水。
怀与避之如蛇蝎,每天两次的喝药时间,都会玩一玩失踪。
杨娇用美食诱惑,承诺做甜点给他吃,都不管用!
从角落里抓住自家缩成一团的弟弟,怀凌如释重负,长长舒了口气:今天的任务完成了一半了!
孩子气般翘起好看的嘴唇,怀与用黑白分明的眼睛楚楚可怜地看着自家哥哥,眼里氤氲着雾气,仿佛下一秒就要哭出来的样子。
“……不吃!”他斩钉截铁地说,声音又委屈,又不满。
“小祖宗!”怀凌焦急万分,同样欲哭无泪,两个难兄难弟相顾无言,他狠了狠心,附在他耳边耳语道,“娇儿今天偷偷给你加了一勺冰糖!”
怀与狐疑地看着他,上次他就这么说,等他喝了一口,才发现是骗人的!
“真的!”怀凌就差对天发誓了,他掰着手指,“娇儿还做了高丽栗糕、玫瑰酥……”他费力说了一长串,终于看到小祖宗眼神一亮。
“一半。”怀与讨价还价。
尽心尽责的怀凌寸步不让,摆出长辈威严,“不行,每天一半,你得多喝一个月!”
然后他就被自家弟弟生气地推出门外了。
得了,全部流程重走一遍吧。
靠谱的皇帝和娇气包阿与~
阿凌哥哥:我太难了
2021.2.8修,才发现翻|墙都被河蟹了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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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章 第 2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