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家宅子前停了一辆极尽豪奢的马车。
马车由四匹毛色鲜亮的骏马拉着,车厢四面包裹着昂贵精美的丝绸,镶金嵌玉的窗牖上挂着一袭淡绿的纱帘。清风吹拂而过,撩拨起那一抹淡绿,车内燃着的熏香便透过那一丝缝隙逸了出来,沉静宁神,淡雅宜人。
街坊邻里探头探脑,都来凑热闹。
赵家先祖是平民出身,因此喜欢烟火气,不排斥市井小民。先祖特意大手一挥,将赵家祖宅建在了一排排瓦房之间。
后来赵家再没出什么有名的人物,百年过去,大世家慢慢没落。但凭借和百姓的良好关系,日子倒也不算难过。
赵旭继任家主后,奔前走后,赵家逐渐有了些起色,加上闻名天下的赵氏采歌,皇城赵氏总算重新进入了皇城望族的视线之中。出入赵家的人里,逐渐多了些寻常难得一见的面孔。
许多贵人,百姓并不熟悉,只是看排场,朦胧明白来人的尊贵。
但今天这辆马车,所有人都认得——这是相府的马车!
偌大皇城,谁人不识怀相,不识相府的标志?
三朝元老,权倾朝野,即便是路边不识字的乞儿,也能认出那个标志代表着什么。
“车上何人?可是相爷?”百姓议论纷纷,雀跃不已。
市井百姓最是崇敬怀相,却大多只听过怀相事迹,远远看过相府马车、仆人几眼。那些贵人离他们遥不可及。
赵家他们却熟悉,而这相府的马车载着贵人,一看就是奔着赵家来的。
“去问问盛哥儿!”有和赵家长子赵盛熟悉的,已经四处张望起来。
赵盛清闲散漫,基本天天在外走街串户玩,大家和他最是熟悉。
没一会赵盛就被找着了,他被一群人围着问东问西,灰头土脸摸了摸鼻子,心想:我哪知道来的是谁?没看见那么大一辆车堵着,我连自己家都回不去了吗?
八卦的人都聚到赵盛那去了,闻风从医馆赶回来的赵益倒没受到阻拦,被人拉着问东问西,带着仆人从后门回到家里。
他问管家:“谁来了?”
管家就说是相府的小公子来看小姐来了。
赵夫人的贴身大丫鬟受了赵夫人所托在等他,立刻领着他去了客厅。
赵夫人,采歌,小公子怀与都在。
只是那身份尊贵、金枝玉叶的小公子披着一件宽大的灰色斗篷,把整个人都埋在阴影里,还是采歌介绍,赵益才认出来。
赵夫人见他来了,便起身道:“益儿,你好生招待小公子。”
她还要去照看仆人,小公子来,赵家可不能失了礼数,她不亲自一一核对过可不放心!
赵旭不在家,长子也不知道去哪了,好在有赵益在,也不算怠慢。
赵益本就不善言辞,那小公子又全程沉默不语,一时屋里气氛尴尬。
采歌捻着茶杯,慢条斯理喝茶。
灰色阴影之下的怀与目不转睛地盯着采歌的动作。
葱白手指捻着白瓷青釉的茶杯,染得鲜红的指甲划过被盖,轻轻掀起,朱唇抿起,呵一口气,缭绕白雾飘曳晃动……
美人如画,赏心悦目。
他想问她:喝的什么茶?又不服气,不肯先开口,仿佛先开口,便认了输。
半个月,她半个月没有回家了。
等到他病好了,恢复意识想到的就是好久没看见她。不过一夜时间,却仿佛已过去了一年时光。他问父兄问嫂嫂,她去哪了?
他们告诉他,采歌回娘家去了。
怀与以为她很快会回到他身边,就如同婚礼之上,他们的誓约,她说会陪他白头到老。美好的约定,如梦似幻,他真的娶她为妻,将独一无二的她拥入怀中。
可是采歌一直没有回来。
怀凌看不过去,就托人来问,采歌何时归家?据说美人一边逗弄雀儿,一边漫不经心地说:谁知道呢?
怀凌抹了冷汗,也不敢声张,生怕怀礼知道了把一纸休书甩到赵家……早知如此就不问了,神仙打架,凡人遭殃。
一天又一天,从坚信不疑到疑惑不解,最后变成了害怕和内疚,病好药停后,怀与一刻没停,板着脸命人备车来了赵家。
凭借一腔怨念出门,到了赵家他却又开始打退堂鼓。
门口围了一圈一圈的人,连下车到进赵家大门那一段短短的路,他都害怕得浑身发抖,双腿如灌了铅,迈一步都吃力。
他……讨厌人多的地方,讨厌注视着自己的一双双眼睛。
侍卫护着他,驱赶着拥上前的人群,明明没人看得到他,他还是很胆怯,缓慢地走完了那段寻常人几步便能走完的路。
赵家的人对他来说都是那么陌生,一张张脸带着恭敬看着他,对他说话,他却拉紧了斗篷,只觉得可怕。
吵闹的空间里,似乎有张牙舞爪的妖怪正在他背后。
他低着头,弓着身子,如同受惊的猫一般,每一寸肌肤都充斥跳跃着生人勿进的信号。
他反复舔舐着嘴唇,似乎这样的工作就能缓解自己紧绷的情绪。
无论别人在他耳边说什么,都很模糊,他听不清楚。
他只是重复着两个字:“……折儿。”
好在,采歌总算来了,来了,却只喝茶,不说话。
怀与才生出的几丝期冀落了空,只觉得心中空落落的。
“小公子可要留宿?”赵益打破了沉默。
奈何赵益绞尽脑汁才想出怎么搭话,对方却不愿意配合,不搭理他。
看那斗篷下的人形一动也不动。
赵益如坐针毡,实在不知如何应对。
这世上最可怕的事恐怕就是内向的人遇到更内向的人?
他开始思绪飘远,想自家聒噪的大哥赵盛什么时候回来救场,还有……自家妹妹为什么一直喝茶?
虽然是南方亲戚刚送来的新茶,但采歌也不该因为品茶无视姑爷吧?
赵益狐疑地看着采歌,却见她终于抬眸,眼中带着笑,看向那一团灰色斗篷。
然后伸手,把他的帽子往后脱下,露出底下人的脸。
明净漂亮的人儿眼眸中划过一丝惊慌,条件反射般飞快又把帽子戴上,整个人缩进阴影里。
他好像在发抖……赵益观察着。
他越发觉得自己在这里是多余,恨不得找个地缝钻进去,赶紧消失在妹妹和小姑爷面前。
赵益狠下心,也不吱声,趁着小夫妻没注意这边,蹑手蹑脚跑了。
采歌余光瞥见,唇角的笑意也越发明显。
她继续逗弄那缩成一团的小公子,对方和她展开了拉锯战。
你来我往,谁也不肯让步。
怀与雪玉般白皙温润的脸上已经泛上了淡淡的粉色,黑白分明的眼中也充盈着水光,似乎在控诉采歌的罪行。
“折儿……”
幽幽一声呼唤,多少埋怨。
没有旁人在,采歌便放开了,一只手托着下巴,半俯着身子,看他满面委屈,温柔地说道:“二哥哥已走了,就我们二人。不要怕。”
她如何不知道他鼓起了多少勇气,下定了多少决心,才会踏进赵家门槛,来到她面前?
见到他的那一刻,她的气就消了,喧嚣繁杂的人群于他来说,无异于俗世地狱,可他还是来了。
一种前所未有的幸福感充斥着她的胸腔:他在乎她,为此,赴汤蹈火,在所不惜。
她的小公子眸光闪烁,有所触动,透过斗篷遮挡,歪着头偷偷打量四周,似乎在确认是不是真的没有外人在场,还是只是她的又一个玩笑。
没人……
一颗悬在心头的巨石落下,他自己伸手将帽子摘下,却还是低着头,咬着唇。
“不怕了,却生气?”她试着问,眼中满是笑意。
他好看的手仍然藏在斗篷的阴影里,因为不安,他摩挲着拇指,又抿了抿唇,过了很久,才轻声说:“……药,很苦。”
“……你,不在。”
语气软软的,比起责怪,更像撒娇。
“这茶很好喝,你要不要尝尝?”她没有接话,反而笑眯眯将身前的茶杯推了过来。
他一阵头晕目眩,这是她刚喝过的那一杯!
若是长辈在,定要出声训斥采歌不懂礼数,怎能将喝过的茶端给客人?家中又不是差这一杯茶!
她在笑,怀与的脸却更红了,他扭头,无声拒绝。
那只将茶杯推过来的手,指甲染着鲜艳的红色,从杯身一转。她站了起来,走到了他身边,染红指甲的手钻进斗篷遮挡下,握住了他冰凉的手。
她的手火热,和冷艳的外表截然相反。
“你生什么气?嗯?”她轻哼一声,冷冽的声音带上温度,反而有几丝□□,“是谁,自己生哥哥的气,就一个人不理,把自己关在房间里?”
他的脸一下更红了。
他知道是自己闹小孩子脾气,对采歌爱理不理在先,而且,这不是第一次。
就像个被宠坏的小孩子一样……认识到这一点,面上便躁得慌。
他自知理亏,抿紧唇,不说话了。
采歌终于还是服了软,笑着说:“我在等你来接我,你来了我就不计较了哦,全部。”哄小孩子的语气,温柔得不像她。
亲昵地贴近,顺水推舟般在他唇上印上蜻蜓点水的一吻。
她笑起来很好看……
名动天下的第一美人,即便凑近了,那张美丽的脸上也看不到任何瑕疵,那么温柔宠溺的表情,让他心中欢喜。
他依恋地牵着她的手,得寸进尺地呢喃:
“……一次,也没有。”回来看我……
采歌在他身边轻轻笑出声。
是呀,她的小公子不知道,这半个月,她可是天天飞檐走壁,跨越万水千山,翻|墙去暗中探望他的。
频繁到,终究还是被相府的人发现了,却受她所托,帮她瞒着他。
整个相府都知道她一刻也放心不下他,只有他不知道。
她的小傻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