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如此,怀凌还是应声:“阿与?”
繁复华美的纹绣帐一半卷在床头,床榻冰冷坚硬,细腻丝滑的云罗绸缎铺散其上,即便夜色里,也荡漾如水色波浪,怀凌坐在床边,只觉得这绸缎固然柔软光滑,但却太过单薄,坐着不如自己的床榻习惯、舒服。他看见榻上的怀与整个人瑟缩着,不知是因为冷,还是因为缺乏安全感。
他看到黑暗中,怀与蜷缩的身形似乎动了动,隐约可见距离他近了一些。
怀凌也不知道自家弟弟这个状态能不能听到自己说话。但是太过安静的环境令他浑身不舒服,所以他不断单方面尝试和怀与交流。
当然,从头到尾,没得到回应。
除了微弱的呼吸声证明着屋里确实除了怀凌外还有一个人,几乎感觉不到怀与存在的迹象,仿佛这会坐在怀凌的对面的,不过是昏暝中一座没有生命的石像。
该怎么办好……?
无论怀凌做什么,怀与都没有任何反应。
“可是为了弟妹的事?如此自暴自弃也不是办法,你若是能听到,就把事情和哥哥说说吧,我和娇儿、你嫂嫂也可以帮你想想办法把弟妹劝回来。”
怀凌想不通,昨天还好好的弟弟和弟妹怎么突然就闹矛盾了。不然弟妹采歌为什么会自己会娘家了呢?弟弟怀与怎么会发病了呢?等祖君回来,必定要大发雷霆,责怪采歌了。
“哥哥……”
黑暗中,又传来怀与轻轻的呼唤。
怀凌更靠近过去,偎着他,应答道:“阿与,哥哥在。”
入手一片湿润。稍微愣了一会,怀凌才反应过来,自家弟弟在哭。
他说了声抱歉,将纱放下来,转身去把桌边的蜡烛点亮了。他回到床榻上,借着帷帐隐隐透出的烛火,确认了刚才摸到的的确是弟弟怀与的眼泪。
他的眼睛仍然睁着,透着一股雾蒙蒙的迷茫和空洞,泪水却止不住流下,眼眶和鼻子都微微泛红,显得有些可怜、无助。他没有看着近在咫尺的怀凌,只把下巴撑在膝盖上,用手紧紧环绕着双膝,呈现出一种戒备、保护的姿态。
怀凌以往只见过杨娇等女子哭泣撒娇的模样,还是第一次见到男子哭。他顿时有些手忙脚乱,一时不知道如何是好。偏偏怀与哭得一点声音也没有,没有任何抱怨和怒火,令怀凌摸不着头脑。
怀凌心疼得不得了。他与这弟弟虽然重逢十年有余,但因为怀与身患奇症,交流不多,仍然有些生疏。但是怀凌和杨娇回来后就一直照顾着他,人非草木孰能无情,即便不如别家亲生兄弟般熟稔,两人关系也算是亲昵无法比拟,怀凌如何忍心看他哭成这样?
他逐渐有些生采歌的气了。
这家里许多人看不惯采歌,怀凌在此之前倒是没觉得采歌有什么不好,所以和杨娇一起给了采歌颇多照拂,谁想到这女子居然丢下怀与自己跑了,岂有此理!
再任性妄为也该有个度!
怀凌自语道:“我让娇儿去赵家问问,这究竟是怎么回事!”
他还没起身,就察觉到怀与动了一下——他将自己埋进被子里了。
“阿与?”他试探着说。
被子里伸出一只手,拉住了他的一片衣角。
伴随着的是微弱的声音:“……不要走。”
声音很轻很模糊,怀凌愣了一会才听懂了,他道:“我不走。”
那只手却没有放开的迹象,还拉住怀凌的衣服更往里面拽了拽。
怀凌哭笑不得。
外边怀礼得了信匆匆赶回来了,在外焦急等待的杨娇立刻把事情详细给怀礼说了。
听到怀与喊了“哥哥”的事后,怀礼微微皱眉,扭头对家中老奴小声道:“将此事告知皇上。”
这事说不定和皇帝有关,让他烦心去!
相府的人一来,皇帝听了信儿,立刻将手里的奏折放下,只带了几个心腹就急忙赶了过来。
“子玉……阿与……”
元启没得到怀与的回答,却把怀凌吓了一大跳。
谁想到叫的是自家爹,进门的却是皇帝呢?他忙起身微微一礼:“见过皇上。”
碍于衣角还被怀与拉着,怀凌动的时候胆战心惊。
“……别走……”
床榻上一团人形又嘟囔了一句。
元启到底是元启,看这情形立刻就明白了,对怀凌道:“子玉这是舍不得阿凌离家呢。”
“……”怀凌一时没反应过来。
怀与这般形容,居然不是因为采歌回娘家,而是因为他分家的事?
怀凌从未想过自己在怀与的心中会有这么重要,严重到惹得多年未发病的自家弟弟陷入自己的封闭世界里。
怀里嘴角扯起一抹苦笑,道:“皇上何出此言……阿与念的哥哥,也不一定是我吧?”
怀与话很少,怀凌的记忆里,他很少叫他哥哥。
元启似是心疼,“他不善言语,很多事便埋在心里,但不意味着不记挂他人。”
因为不能和普通人一样与别人交流,所以怀与的感情、心里的想法很难为人察觉。也因为无人知晓,所以很多人会不由自主忽视他的心思。
没有表达出来的,又如何被人察觉呢?
元启道:“可如今要走的,确实只有阿凌你一个而已。”
“我……”怀凌语塞,竟有些恍惚。
元启道:“朕和你说个故事吧。你想必已经从爷爷那里知道了,早些年在府中的‘大公子凌’便是朕。那年……阿与他受了重伤,养好之后,便不会说话了……朕也曾一度怀疑,他是怨恨着朕的,所以才连一句话也不与朕说。可是阿凌,你可知无法表达的痛苦呢?从前一张口就能化解的芥蒂,却因为无法言语,无法表达,而越发加深……他早些时候,还不会犯病,只是没法说话和写字而已,后来慢慢的,在一次次沟通失败后,他就开始把自己关在一个封闭的小世界里。即便是现在,朕也并不是能完全理解阿与的情绪,毕竟他已经太久没有和人正常沟通过了,他表达想法的方式,和普通人很不一样,甚至令人费解……阿凌,即便这很难,但是朕希望你能够了解这件事,无论如何,都不要怀疑他,好吗?在阿与心中,你是无人可替代的、唯一的兄长。他不想离开的、不想放走的,就是你。”
怀凌几乎想反口问他——“他如何舍不得我?我明明什么都不懂,对他的事一点也不知道!”
可碍于皇帝的威严,他很快将胸腔中的无名火压制了下去,只顺从地回答:“……是阿凌考虑不周。”
元启微微叹气,知道怀凌一时半会是走不出心结了。
他不是没想到怀凌归来后会对相府感到不适应,可怀凌……在他心中终究比不上怀与,怀与才是真正和他度过了童年,情同手足的“弟弟”,身为九五之尊,元启的心装了天下,有些东西便不能全部装下了。对着怀凌,他心怀愧疚,也准备补偿,可若是怀凌伤害到了他心爱的弟弟怀与,孰轻孰重,对元启来说几乎不用思考。
“爷爷那边,朕自会去说。阿凌,分家一事过段时间再提吧。”
哪怕对方取代了自己,成为了怀与的“哥哥”,可现在阿与不愿意对方离开,元启就要顺从怀与的愿望。
虽然他心中很有些嫉妒就是了。
怀凌如何敢忤逆皇帝金口玉言,纵使心中百般不满,也只能行礼称是,而后便找了理由,面色不豫地出去了。
元启抛下一堆政务,就这么在屋里陪了怀与一整天。
他问采歌去哪了,丫鬟就答说回赵家了。
怀礼回来后注意力一直在自己的小儿子身上,此刻才知道孙媳回娘家的事,已有几分动怒。
“如何能由着她回去?”怀礼声音中带着薄怒,责怪下人道,“无论如何也该告知我和相爷才是,下次这样的大事不可防着她乱来!”
元启微微一笑道:“大夫莫要吓着阿与。”
怀礼这才收起怒火,颔首微歉:“皇上恕臣无礼。”
“此事不宜声张。”
“正如皇上所说,万万不可走漏风声,你们通知下去!”怀礼扭头吩咐道。
元启凤眸微微眯起,眼中含着若有若无的笑意,黑暗仿佛也在那一点笑意中悄然融化,“爷爷可回来了?”
怀礼看了眼天色,估摸着时间,道:“算着还有一个时辰。皇上可要留下用膳?”
“自然。”元启道,“许久未来,相府还是老样子,让朕倍感怀念。”
他不留下,谁来说服怀相不要责怪采歌、怀凌呢?
折儿啊,折儿,刚极易折,既然已经成婚,你还是行事稳妥些,少感情用事比较好……
元启在谁也没看见的地方,带着笑摇了摇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