采歌微微皱眉,随即感到有视线在背后注视着自己,一回头,便看见了陈厌。
她进宫谢恩不是什么秘密的行程,他若有意,不难知道。
能遇到他,想来不是偶然。上一次见面并不愉快,他可是还有话要和她说?
陈厌面色阴郁压抑,眸色沉沉,其中似乎有零星负面情绪一触即发。
采歌微微叹息说:“何必出这风头?你在朝中被弹劾的还少吗?”
他不屑道:“再多几条又何妨。”
反正……无论他做什么,那些人总能找到理由冷嘲热讽,只要他还活着,他们便浑身不舒服。
闻言采歌默了默,转身欲走。
陈厌不悦,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为什么这么着急走?”
“我与你没什么好说的,无需浪费彼此时间。”
陈厌一怔,忽的冷笑道:“没什么好说的?不过是你不愿意罢了。赵采歌!你又要逃到哪去!”
采歌本就不是什么温顺的大家闺秀,他说话如此刻薄,她的脾气就上来了,一把甩开他的手,眼角微斜,轻勾嘴角:“不知道是谁总是在逃,陈厌,你不过是个懦夫罢了!”
她的话语如针刺一般,让陈厌的眼中的怒火燃烧的更旺。
如此剑拔弩张的氛围,寻常人定是害怕陈厌疯起来,可采歌却不怕。她无视了陈厌的怒容,继续道:“从头到尾都是你战战兢兢不敢挣脱,你不喜欢别人安排你的人生,却自己给自己找了个笼子住进去。”
陈厌的垂下头,双手紧握成拳。下一秒,伴随着一阵破风之声,采歌身旁的告示牌便在陈厌的拳下崩裂。
采歌抬手以袖掩面,挡下飞溅的木屑,仍然不回避地看着他。
陈厌低吼道:“赵采歌!”
不远处的宫人见气氛不妙,忙颤抖着去给皇帝报信了。
旁人没人懂他,都畏惧这个阴晴不定的陈亲王。
采歌却知道他最是冷静理智,就像当年他能在陈氏显出败相时义无反顾背叛亲生父亲,与保皇派共清君侧一样,正因为太理智太聪明,他才总是权衡利弊,缺乏孤注一掷的勇气。
当年他爱上一身反骨的她,却碍于身份,只能眼睁睁看着她渐行渐远。
他们也曾把酒言欢,志趣相投,最终因为他日复一日的偏执,采歌还是疏远了他。
当两人之间再难达成一致,所谓朋友关系又从何说起?采歌走得毫无拖泥带水,她一向看得开。
陈厌却没能走出来,他总是想:若是当年他遵从内心的声音,是否一切都会不同?
沉溺于过去,便在偏执之路上越走越远。
可这世间如采歌一般反骨铮铮,敢和伦理纲常叫板之人,又能有几个呢?
这么些年了,他还是停留在原地。
采歌叹息一声离去,陈厌嘴角扯起一个苦涩的弧度。
都道无知者无畏,明事者要做到无畏却多艰难。所以才有那么多人,身为男子却愿意趋于采歌名声之下,与她结交,视之若神明。
——因为懂得她的离经叛道有多么不容易。
那年,他们初识。
采歌已是闻名天下的天下第一美人,才名堪比纪弦,是皇城无人不知的人物。
陈厌则是一个不得自由的亲王,他的人生已经定音,注定只能平庸度过,稍录头角都要落人话柄。
人们不愿意提他的名字,生怕多说了惹祸上身。那些年深受陈氏政乱之害、恨陈氏一族入骨的人数不胜数,即便他平乱有功,能接受他的人也少之又少,更多是人只盼着他赶紧去死。
他也曾是陈氏一族中显赫的贵公子,是纪弦之前第一公子的备选,人人赞不绝口、文武双全的公子厌。
但陈厌能理解自己的身份,所以他总是沉默不言,任由世人欺凌厌恶。
偶尔他的心里会有个声音响起,诉说着他的不甘心。
他也曾才华横溢引人艳羡,也曾位高权重呼风唤雨,甚至这皇朝能有今天,他有不可辱没的功劳。
凭什么他要遭人冷眼?!凭什么他要在划定好的囚笼中度过余生?!
也是在那还有些心浮气躁的时候,陈厌遇到了少女时期的采歌。
他们相遇在诗会。
那年,他得知采歌会参加诗会,便驱车秘密前往。
无须询问,他就看到了采歌。
少女一身红衣,身姿高挑,甚至比少数男性文人要高一些。她容貌昳丽,云髻峨峨,修眉联娟,美艳不可方物,无愧于“天下第一美人”之名。
如她一般的少女,走到哪里都是人群的焦点。何况,诗会中,女性本就少之又少。
所有人都在看她,交头接耳,窃窃私语,讨论着这个美人。总有人是从远方来,第一次参加诗会的,更是对采歌十分好奇,四处询问美人的身份。
陈厌还听到人说,是专门为了见第一美人才千里迢迢赶来的。
和他一样,对赵采歌好奇的人有很多……陈厌饶有兴致地想。
他看向采歌的身边,那里站着风姿如谪仙的“当世第一公子”纪弦,两人站在一起,才子佳人,郎才女貌,十分赏心悦目。
一个须发皆白的老人突然走上前道:“站住!”
采歌一拱手,道:“先生有何事?”
那老人摸摸胡须道:“女眷不得入内。”这是把采歌当成纪弦的家属了。
“这老学究,连赵姮君都不认得。”许多文人们在一旁幸灾乐祸。
熟悉采歌的人都知道她最不喜欢别人借着她女子的身份蔑视她,这会定是要闹得对方无地自容了。
“先生,小女有一问。”采歌果然开口了。
那老人见采歌貌美声亦美,已有十分的好感,也不打算为难她,便耐心道:“姑娘请问。”
“诗会从何时发起?宗旨为何?”
“姑娘求知若渴,老朽佩服,这诗会……”老人耐心解说,他事无巨细,从诗会起源开始说,还没说完,围观的人已昏昏欲睡,困意将好奇心打败,半数人作鸟兽散。
采歌等他一字不差背书完毕。而后问他:“先生说,诗会一直坚持:‘凡可作诗者,无论出身,无论籍贯,都可参加。’那么,可有女子不可参加的说法呢?”
“这……没有。”
“那么,女眷不可入内从何说起?”
“姑娘!女子不会作诗,当然不可以参加诗会!若姑娘想参加集会,倒可让你身边的公子向皇上提议,为女子也办个‘红妆会’”
也许是觉得自己的提议有些幽默有趣,老人家抚摸着胡须咧开嘴笑了起来。
他笑得越开心,旁边熟悉采歌的人也笑得有多开心,不过这笑是对老人的嘲笑和同情,他们很佩服这老学究,说出了他们不敢对采歌说的话。
“女子都爱红妆,先生所言甚是,不过小女又想:这男子会长胡须,也该办个‘美髯会’才是。”
她面无表情说这看似玩笑的话,语言浅显,便是附近的商户听了也懂了,顿时四周爆发出一阵笑声。
老人没想到反被一个女子取笑,气得吹胡子瞪眼,“你……”
采歌又道:“先生莫生气,小女不过开个小小的‘玩笑’。都说读书人大肚,应该不会与小女子计较吧?”
老人面色难看,“头发长见识短!”
他可真敢说啊。这下就连纪弦都忍不住笑了起来,他和采歌最是亲密,知道自家折儿被挑衅至此是绝对不可能收手了。
第一公子的脸上写满了“看戏”二字。
采歌抬了抬手,没有人看清楚她是如何动作的,只看见寒光一闪,似是一根银针晃过,老人的发冠便散下来,和整齐束发的采歌比,谁的头发长一看便知。
老人尚且捧着发一脸呆滞时,采歌又缓缓吟出一首诗。
这是去年夺魁的诗句,老人耳熟能详,一时诧异一般来说目不识丁的女子居然能如此熟练背诵诗文,却很快听采歌道:“先生博学,不会没听过此诗吧?”
“……自然听得。”
“那你可知,这首诗是谁做得?”
老人道:“如何不清楚?我虽然去年没来参加,可也知道这诗乃是赵姮君所做!”
一旁纪弦又轻吟一首诗,同样也是采歌所做的名作。
“这亦是赵姮君所作。”老人颔首,似乎对这“赵姮君”的才华十分赞赏,以至于忘了刚刚被采歌一番作弄的愤怒。
采歌微微一礼,轻声道:“小女子赵采歌,表字‘姮君’,不才正是这几篇诗文的作者。”
没人再关注脸上青白更替的老学究,所有人都用火热的目光注视着这个耀眼张扬的女子。
也许说赵采歌无人知道,但是赵姮君之名,有谁不知呢?
那是一个与当世第一公子纪弦之齐名的名字,是无数崇拜交加的神话。
参与诗会的乃是全国各地的文人骚客,到采歌和纪弦的境界,他们的名字在这个圈子里便足够响亮,哪怕是乡野私塾出身,未经过系统教学的人,也一定知道赵姮君和纪弦之之名,也许他们并不知道这两个名字对应着什么样的人,也许连他们是男是女都不知道,但是没有人会对这两个名字感到陌生。
从头到尾,采歌没有任何怒意外现,甚至态度也是温和有礼的,但是却以挑衅者的话反手攻之,令对方哑口无言。
最后报出身份时,已无人在乎那个叫嚣着的可笑学究,眼里只余下那个场地中心的女子。
她清冷的面容,窈窕的身影,映入每一个眼中。
如此这般的女子,千年也未必有一个。
远方一直注视着采歌的陈厌,那一刻便陷入了深深的震撼之中。
从小到大,他身边的女子都是温顺的,便是最骄纵的女孩,也没有采歌这样谁人能阻我的气势,也没有她这般逻辑分明的辩才。
眼泪便是女人最好的武器,只要女子撒几滴泪,你所准备好的一切辩词就都被堵回去了。
陈厌从未想过女子能够有如此风采。
心底那被掩藏的不甘在这畅快的场景之中似乎又被激发了出来。
陈厌放下帘子,重重坐回去。
帘外传来若有若无的一声轻笑声,是采歌冷冽如泉的声音:“女子又何妨呢?”
纪弦道:“姮君可算不上女子。”
“……?”
“听说他们背地里叫你,月中仙。”
采歌嗔道:“少贫!”
他们没注意到,不远处,一驾朴素不起眼的马车缓缓驶离而去。
把失踪的小纪放出来遛一遛……
2021.2.8修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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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2章 第 22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