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无声出现,找了个位置,就这么在自家哥哥身边坐下了。
怀凌给他吓了一跳,扭头说:“与儿?你什么时候来的?”
怀与没答话,乌黑的眼眸静静注视着他满怀心事的脸,然后把头转回去,凝视着远方,似乎放空了心思,只是过来赏个景。
怀凌摇摇头,知道没法从自家弟弟嘴里听到回答了。他转换了个话题,自顾自说:“家中唯独这个院子里种满了枫树,据说是早年祖君为祖母种下的。喔,还有那边的月光花。”
庭院中枫红如火。
“祖君根据祖母的闺名为祖母起了小字,名为‘夕颜’。”
洁白的月光花如今已经只余下零星一点,但看得出在花期时会是如何美丽的光景。
“因为月光花在夜晚开放,渡过海的东瀛将月光花称为夕颜花。”
可是祖君那么爱着的夕夫人,依然还是死在了陈氏叛乱的那些年。手段滔天的祖君也没能留下爱人的生命。
那些年,人命如草芥,不过是权贵手中的随时可以丢弃的玩具。
得知真相的怀凌确实在一瞬间为自己的母亲不值得,也为自己的命运感到一刹那的诧异。
都道虎毒不食子,可是祖君和父亲所作所为,着实狠心。
为了皇室最后的血脉,连亲生骨肉都可以随意抛弃,甚至亲手杀害。
若非怀凌的生母苦苦哀求,此时世间已无怀凌。
谁能想得到圆滑世故的怀相会用嫡长孙换下太子的命呢?那么大的风险,聪明的人绝不该涉足。
可是怀相偏偏这么做了。
怀凌离开怀相屋里,花了一段时间才把一切想通。
他不知道该愤怒,还是该感激,胸腔中的感情久久无法平静。
怒是为自己和生母,感激是替这天下感激。
激烈的情绪使得他话变得多了起来,好像一停下就会胡思乱想。
他对着突然现身的弟弟怀与,讲述这院中枫林和月光花的故事。
怀与是个好听众。
在他听别人讲述的时候,那双乌黑幽深的眼眸会十分专注地注视对方,仿佛对方就是整个世界。
“不知道祖母是什么样的人呢?”怀凌不无遗憾地说。
他回到家时,夕夫人早已故去,所有的事都是他从别人口中听说的。
夕夫人……
怀与还很小的时候,夕夫人还在世。只是他还太小,很多事已经记不清了。
只记得夕夫人总是一副温柔的模样,是除了祖君怀相以外话语权最大的人。
虽然已经上了年纪,但养尊处优,脸上看不出一点岁月的痕迹。她是那么雍容端庄,笑起来却带着少女的活泼和俏皮,是一种模糊了年龄的美。
她总是很开明的,除了她以外,再没有人能提出与祖君相悖的观点,还能让祖君改变主意。
怀与很喜欢夕夫人。
他小时候是个淘气鬼,捅了娄子,夕夫人就会现身护着他,就好像会仙术的神明。
无论何时,只要怀与遇到难处,夕夫人都会奇迹般出现。
他凝视着怀凌,笃定地说:“……会喜欢。”
这话没什么歧义,怀凌很快明白过来自家弟弟说的是相信他会喜欢夕夫人。
这么多年来,似乎确实没有听说过夕夫人任何一点负面|评价,好像那就是个完美的人,就连自家不爱说话的弟弟都给出了这么高的评价,那夕夫人应该确实是一个所有人都会喜欢的充满魅力的女子吧。
为了皇朝的延续,还在襁褓中的怀凌被遗弃在杨大厨家门前,几年后,夕夫人病故,怀礼的结发妻子、怀凌怀与的生母也在不久后去世。
江山与亲情、爱情之间,怀相选择了前者。
怀凌想,自己终究是无法怨恨祖君,就像无论谁也无法怨恨太阳的灼热,而忘记了太阳的温暖。
他轻轻叹气。
多少遗憾,乃至起伏跌宕的感情都掩埋在了那些年,在动乱中幸存的人,不应该执着于过去,而应该向前看才对。
他对自家弟弟说:“你应该知道祖君把我喊回来是为什么吧?所以才会在这时候出现。”
怀与并未答话,低垂眼眸晃了晃腿。
“听说你小时候很顽皮,是个古灵精怪的孩子……对不起,我什么都不知道。”
怀凌下定了决心。
“等娇儿回来,我想和祖君、父亲商量一下,从府里搬出去。”
怀与的目光一下锐利起来,他反复在怀凌故作轻松的脸上寻找情绪的破绽。
“你不高兴?”
“……嗯。”
“反正,我们之间,也没有多熟吧。”
几乎是话说出来的瞬间,怀凌就后悔了。
他本无意伤害怀与,可是情绪失控的瞬间,过激的话语几乎是脱口而出,不受控制,却伤人至深。
这么多年小心翼翼维护的关系,在这一句话中破裂了。
努力融入却依然格格不入,在这个家中,始终像个外人的怀凌,无时无刻不感到不安。
而此刻能够用温柔抚慰他,始终天真烂漫,温暖着身边一切的杨娇还在扬州,他身边一个能够给予他轻松和宽慰的人都没有。
怀凌感到喘不过气。
他很快说了一句:“抱歉……你当做没有听到吧。”
然后便起身飞快离去。
因此没有看到怀与凝视着他的背影,幽深的眼眸中满是悲伤。
*
“可曾见过小公子?”
采歌正四处找怀与。
可惜所有人都说没见到他。
怀与一向不爱乱跑,家中人一贯最是放心他,很少有人会去专门看顾他的动向,若是他不想被人发现,还真很难有人能找到他。
他去哪里了呢?
采歌思索着,边上的丫鬟们絮絮讨论大公子怀凌忽然被召回来的事,见了采歌,一群人吓了一跳,立刻停止了话题,转而向采歌行礼。
“二少夫人!”
采歌微微颔首算是示意,又问她们可曾见过小公子怀与。
丫鬟们纷纷摇头,得到的答案是没见过,倒是在采歌意料之中。
但是她们的话题给了采歌灵感,她便本着怀相屋子那个方向去了。
果不其然,在半路的回廊上遇到了怀与。
小公子正安静地坐着,盯着远处火红的枫树林发呆,姿势像一个没有生气的木偶。
鲜血般的红色映在他脸上,给他洁白的脸上添了许多血色。似乎是感觉到了采歌的到来,他扭头看她,乌黑的眼眸沾染了鎏金般的枫色,看着采歌的眼神好像在生气。
采歌俯身卷了卷他垂落的墨发,轻声问题:“你在这里做什么?”
他闷闷说:“夕颜花。”
与夕夫人有关的花?
采歌记得怀与书桌旁有本花卉集里有记载,但是她对花花草草兴趣缺缺,记得也不算仔细。
怀与知她迷茫,便领着她到花前,一点点和她解释讲解。过程中,他的指尖一直绕着草叶打转,似乎有心事。
采歌便问他怎么了。
好一会,怀与才闷声说:“哥哥……”
果然和怀凌有关吗?采歌不动声色地想,没答话,等着他继续说。
他说:“……要走。”
听了这话,采歌第一反应是怀凌事办完了,要去扬州陪伴杨娇。
兄嫂感情一向如胶似漆,一刻也不肯分开,怀凌会马上回程去扬州倒也不奇怪。
可是过了几天,杨娇回来后,采歌才听说了怀凌正在考虑分家的事。
她恍然大悟,怀与说的“要走”是这个意思。
等到怀凌一家搬出府里,与怀凌年纪身份差不多的,就只剩下二房怀祝家的怀嘉了。怀嘉却是不怎么来这边的。
况且怀与和怀凌到底是同父同母的嫡亲兄弟,几年相处下来,感情又如何是旁人能比的呢?他碍于病情,与人建立关系本就艰难,如何舍得亲哥哥离家?
“以后还可以常去走动。”采歌无法,只能柔声宽慰他。
可他还是闷闷不乐,而且不愿意和她倾诉心事,只闷在心里自己生气。
消息很快传到了宫中,皇帝大手一挥,赏赐了无数珍玩,还赐下郡王爵位,食邑五千户。
皇帝又想起前段时间匆忙封了采歌诰命,没来得及赐予封号,封号这段时间是早就想好了,这次正好一起把采歌的封号送来了——“朝歌夫人”。
采歌与怀凌夫妇一道进宫谢恩。
元启没见到怀与,就问:“子玉呢?”
采歌抿唇微笑,未答话。
怀凌道:“正在家中生闷气。”
元启会心笑道:“想来你事前没好好说服他。”
不光没说服他,还单方面吵了一架……怀凌想到此处,不由面色略带尴尬,很快又把情绪收敛。
可惜杨娇望天望地就是不肯开口给他解围,她眼神里写着:我不擅长和位高权重的人说话,别指望我!
杨娇并不知道当年的真相全部,所以不知道怀凌为何突然要分家出去,但她还是听从了丈夫的想法。至于怀凌对着弟弟怀与失言一事,不过天知地知两人自己知道,那天她远在扬州,不清楚原委,自然也不能揣摩出丈夫此时内心的焦灼愧疚。
可是有些话一旦说出口了,撕开了,就回不去了。
元启最擅长察言观色,见怀凌面上一闪而过的难色,敏锐察觉到了什么。又因为怀相提前招呼过,他以为是怀凌是见着他这个险些害死他的前任“冒牌大公子”有些不自然。
对这个曾经被自己顶替,甚至险些为自己而死的男子,元启不能说没有一丝歉意。
念及此,他体贴地留下怀凌说了许多话,话语里十分关心,时不时在赏赐清单中命人加上一笔。
怀凌倒是浑身不自在,恨不得早点结束这场会面,赶紧回到家中。
采歌并非主角,得了许可就出去散心了。
她饶了几圈,就看到宫人们路过告示牌,指指点点,面露厌恶之色。
凑近看,才发现是诗会魁首的诗文。
诗文字里行间讲述了对死亡、寂静的思考,惆怅,凄美,寓情于景,的确不错。若是如此,宫人也不会面露嫌恶之色。
那是因为……诗文的题名乃是陈厌。
一个不被允许与光同行的名字。
修文,为什么“负面|评价”都会被河蟹……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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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1章 第 21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