隔天虞初醒来的时候,房子和昨天一样空荡荡的,只剩他一个人。阎凛就像没听到过那句话一样,或者知道是一时气话,没有计较,总之没有让他离开房子,客厅的餐桌上也依旧留下了一瓶八宝粥,一袋面包和一瓶水,晚上回来时也同样带了粥,没有再提到过那天的不快。
不知是有意还是无意,食物和水的量对几乎整天不是坐着就是躺着没消耗的虞初来说恰恰好,既不会让他感觉到饿,也不会多出来浪费。
当然,也不会给虞初存下食物的余地。
食物方面,最大的问题已经不是他讨厌这种速食产品,而是口味单一。
每天都是一样的东西,相同口味的八宝粥,一模一样的吐司面包,吃到后面,虞初都要尝不出这两样东西是什么味道,每天只有晚上阎凛带回来的粥口味上有些差别,不至于让虞初感觉自己舌头要坏掉。
虞初和阎凛说过这个问题,让他买点别的吃的,他实在不想吃粥和面包了。阎凛语气平淡简短,告诉虞初他目前没有余钱买虞初说的那些食物,而且他自己每天也是吃这些。
这些天里,虞初也对阎凛的情况隐约有些了解,对方似乎无父无母,从学费到生活费,所有的花费都得自己打工赚钱……所以阎凛这么说以后,虞初看见八宝粥再想吐也无可奈何。
更让虞初感到痛苦和折磨的是他在这里找不到任何可以消遣时间的东西。
手机欠费连不上网,既没法刷视频玩手游也没法找人聊天,而阎凛的家里找不到一本书,一册杂志或是一张报纸,连家具都很少。他在这狭小闷热的房子里,头两天还能靠着睡觉硬挺过去,第三天开始,那种极度无聊带来的空虚感就开始沉甸甸地压在他身上,并每一秒都要更沉重一分。
没有任何可以看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玩的东西,没有任何可以做的事。
什么都没有。
第六天的时候,他把手机里寥寥无几的聊天记录逐字逐句看了十几遍,连每句话的标点符号都背了下来,第十二天的时候,手机系统里自带的法律声明条款也几乎被他背诵了下来,他开始把所有app打开一遍,对着因为没有网络而一片空白的页面发几秒呆,再一一从后台关掉。
第十五天的时候,他把阎凛家的每一个角落都翻看了一遍,衣柜里有多少件衣服,都是什么颜色的裤子,厨房橱柜里有多少只碗,哪只碗里有裂痕,在什么位置,墙面哪些地方脱落了墙皮,他在虞家十八年,并不清楚自己有多少件衣服,现在却把这间房子里有多少件衣服记得清清楚楚。
实在是太无聊了。
一切都一成不变。
新鲜感,这个在虞初前十八年几乎没有想到过的词语,现在却成为了他每一分每一秒都极度渴求的东西。
这十五天里他也拉开过窗帘观看外面的景象,期待能找到什么能打发时间的东西,这时候再热也无所谓了,无聊带来的痛苦已经远远超过身体感知到的不适。可让他失望的是,窗外的景象和房间里一样单调,乏味,几乎没有变化。阎凛家似乎在郊区,外面很荒凉,看不见人经过,连飞过的虫鸟都寥寥无几,极度无聊之下他只能顶着烈日数云,数每天太阳升起又落下的世界,数路灯点亮的顺序,数一天飞过了几只小鸟,数风吹过时让树叶和小草摆动到什么幅度。
但还是太无聊了。
生命好像停滞,每一天都是一样的,任何事都没有变化,时间的流逝已经变成一种让他怀疑的、不真实的感受,虞初感觉自己像是被罩在了一个里面是真空的鱼缸里,一切声音和画面都隔了一层,记忆开始褪色,一切的一切都有种不真实感,无论是闷热无聊的现在,疑惑是与父亲决裂时被赶出家门的伤心,他都不太能感觉到了,留给他的只有无聊带来的无尽的空虚。
他开始用幻想抵抗这种无聊,幻想如果手机有网络,幻想如果没有把聊天记录每月自动上传到云端,幻想如果手机里下了单机游戏或者加载了一些小说,幻想如果把那些卷子和习题装进了行李箱里,而不是留在了寝室。
这种幻想在初期帮他熬过了不少时间,可随着时间推移,没有任何新的事物刺激神经,幻想就渐渐变得艰难起来,思绪混乱而没有落点,最终变成一种被迫的放空。可人类的大脑无论情绪或是睡眠,时时刻刻都在活动,人的思维怎么能停下来呢?他想不出来,但又不得不去想,于是这种被迫地放空最终成为一种让他恐惧的焦虑。与此同时,入睡也越发困难,他开始害怕太阳升起,害怕每一天的醒来,因为他知道,今天也不会有任何变化,也不会出现任何新东西给他打发时间,他又得无所事事地呆坐在那里熬到阎凛回家。
唯一的变化只有阎凛。
尽管寡言,尽管面无表情,但因为是人类,而不是设定好程序一成不变的机器,所以这是他一天的无聊时光里唯一会有变化,能带给他新鲜感的事物了。
他开始开着时钟,站在窗户前,一秒一秒地等着阎凛回来。
这个曾经被他欺负过,又因为反应无聊而被他遗忘的人,成为了他每一天中唯一期待的事。
他也再次要求过阎凛帮他充话费,或者给家里装上宽带,又或者给他带点书回来,阎凛没看他,语气淡淡,说要准备大学的费用,没有余钱。事实上,现在每天负担多一个人的伙食费和水电费用就已经增加了他的工作时间。
虞初有点崩溃,想要发火,或者逼迫阎凛,但理智又让他能够理解对方给出的理由。虞初开始后悔,后悔自己为什么要把微信里的钱花光,后悔为什么没多存点话费,而是设置每月自动扣款。
他可真蠢啊。
从小到大,虞初都活得极为顺遂,几乎没有任何烦心事,他只需要一个念头,在合法范围内想玩什么就玩什么,想要什么就能有什么,想去哪旅游就能去哪,身边也时刻围着一堆人,想方设法地找新鲜有趣的话题和他攀谈,他会嫌弃,会不耐烦,唯独不会无聊。虞初甚至开始怀念早六晚十的高三,他前十八年里唯一吃苦的一段日子,现在他却情愿回到那时候,哪怕得一辈子早六晚十也可以,至少不会无聊,不会空虚到几近崩溃。
第十八天的时候,虞初感觉太阳穴隐隐作痛,但仔细去感受的时候又没有痛感。
第十九天的时候,虞初因为太阳穴疼痛而醒的很早,他听见阎凛出门以后关门的声音,突然想到:他为什么要一直待在这里,他为什么不出门看看呢?
或许能找到新的落脚点,或者找路人借钱给充个话费。
他有点奇怪自己为什么早没有想到。
虞初把自己的衣服和洗漱用品装进行李箱里,拖着行李箱离开了阎凛家。外面的景象和他在阎凛家里看到时一样荒凉,而且烈日炎炎,他却感到无比轻松,一直被什么沉甸甸的东西压着的心情也明朗起来,他几乎是贪婪地看着周围随着移动而不断变化的一切。
不太好的是,尽管楼里除了阎凛以外还有两户居住,但一户是年龄很大的阿婆,虞初说话她听不见,她说话虞初听不懂,只好告辞;另一户是一个中年男人,白天也酒气熏天,一听他要借钱就粗暴地推开了他,砰的一下关上了门。
这还是他第一次被这样粗暴无礼的对待,有些生气,但也知道和这种人没法沟通。
虞初只好拖着行李箱往小区外面走,期待能在路上碰见行人。
可不知道是不是这里太偏远荒凉,直到日头西移,最后一抹阳光沉入西边,他也一个人没碰见,而且这里的路也不像城市里平坦宽阔,坑坑洼洼的泥巴路让这里完全没有汽车经过,路过的稀少的几栋平房走近后也发现早已无人居住。
不知道是郊区信号不好还是因为欠费,110也打不出去。
天色越来越暗,黑沉压抑的天空像是一只吃人的怪物,虞初靠在路灯旁,发现自己不记得回阎凛家的路。
***
阎凛分拣完最后一件快递,脱下了手套,准备离开的样子。
值班小哥看了眼手机上的时间,才刚过九点,有些意外,“今天这么早走?”
阎凛前段时间天天加班到晚上十一二点,像个不知劳累的铁人一样,那赚钱不要命的样子看得他咋舌,他们这儿按件计工资,来打日结工的大多都长期干体力活,经验也丰富,但无论是工作时长还是效率,高到阎凛这种程度的他在这一年多还是第一次见。
简直是赚钱不要命。
不过这高中毕业生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得,个子高力气大,早七晚十一,一天不休做了近二十天也看不出一丝疲惫,长得是连他也不得不承认的英俊帅气。就是性格太冷,话少不说,有时眼神对上能让他大夏天都感觉后背凉飕飕的。
他记得每天午休时阎凛都会在角落里看手机,那状态明显和用手机刷视频玩游戏或是聊天不一样,而是一种极度专注的眼神,手指一动不动,完全没有滑动切换的动作。
午休一个半小时,除开十分钟吃饭时间,其余时候阎凛都在这样看着手机,日日如此。
有次他实在没忍住好奇,借着拿东西偷偷瞟了一眼阎凛的手机屏幕,阎凛反应很快,在他看过去的瞬间就按灭了手机屏幕,转过头来看着他的眼神冷得吓人,仿佛在看一个死人,那一瞬间差点把他尿都要吓出来了,一个高中生为什么会有这么吓人的眼神?
那惊鸿一瞥之中,他只看见屏幕里是一个黑白的画面,似乎是哪里的监控。
监控有什么好看的?快递值班小哥怎么也想不通,但他也不敢去问阎凛,最终只能归结到对方古怪的性格之中。
快递小哥粗粗检查了一遍阎凛负责的快递数量,一边登记一边随口问道:“走这么早,是有事吗?都不像你了。”
“嗯,宠物跑出去了。”
快递小哥愣了一下,诧异的抬头看了眼阎凛,他不知道是阎凛居然会回答让他震惊,还是阎凛这种人居然会养宠物让他震惊,结结巴巴的说:“啊,呃,那确实要赶紧回去……隔壁有家打印店,有宠物照片的话可以打印一些贴在附近。”
“不用。”
阎凛转身向门外走去,值班小哥感觉自己在对方面无表情的脸上看到了一丝……兴奋?
奇了怪了,值班小哥揉了揉眼睛,他看花眼了??宠物走丢怎么会兴奋呢?着急才对啊。
阎凛在手机上约了个网约车,回去的路上他也一直在看手机,虽然离开家以后就看不到画面,但他在虞初手机上也装了监控,能实时看见虞初的位置。他一瞬不瞬看着手机上不再移动的红点,收网的时候终于到了。
把人放置于一个几乎静止的空间是纳粹审问人的手段之一,□□上不会有任何虐待的痕迹,却极为有效,短则七天,多则一个月,就能从对方口里撬出想要的东西。他做的没那么极端,没有剥夺声音和时间感,也没有限制虞初的活动,所以虞初坚持的比平均值久一些,精神损害也没有那么大,同时也把他隐蔽了下来。
虞初不会发现这是他有意为之,反而会因为他是虞初每一天里唯一能提供新鲜感的人,逐渐成为虞初的精神支柱。
阎凛到达监控里显示的地点时,远远就看见虞初蹲在路灯下面,蜷缩成小小一团,身体不住微微发抖。
他走近到旁边,“虞初。”
虞初抬起头,白嫩的脸上既有汗水又有灰尘,脏兮兮的,像一团被掉在地上的糯米团子,眼眶红得厉害,蕴着水汽的眼里能看见几根红血丝,不知道有没有哭过。他呆呆仰着头,苍白着脸,像是反应不过来,只用红红的眼睛茫然的看着阎凛。
过了一会儿,没等阎凛有所反应,虞初扶着路灯的柱子自己站了起来,在阎凛诧异的眼神中抱住了阎凛。
虞初把脸埋在阎凛肩膀下面,一直压抑着的情绪终于有了宣泄口,哭得喉间甚至压抑不住呜咽声,大约过了十分钟情绪才慢慢平复下来。他松开抓住阎凛衣服的双手,后退了一步,看着阎凛肩膀下面衣服一大片湿漉漉的痕迹,后知后觉有些不好意思。
“刚刚是控制不住才哭的,只有眼泪,没有流鼻涕,过会应该就干了……那个,谢、谢谢你来找我啊,不然……”虞初情绪还没有完全平复下来,说到这个话题时想起之前的害怕与无助,眼眶又开始发酸,赶忙换了个话题,“你是怎么找到我在这里的呀?”
过了好几秒也没得到回应。
虞初困惑的抬起头,看见阎凛僵在原地,身体维持着最开始的姿势,浑身肌肉似乎都在紧绷着。
“你怎么了?”他怀疑阎凛身体不舒服,伸手扶了一下阎凛胳膊。
虞初柔软的指尖刚碰到阎凛的手臂,阎凛就反应很大的后退了一步。
虞初不解的看着他,更加困惑了。
对方是嫌弃他吗?也不对啊,不然他刚刚靠着阎凛哭那么久,还哭得对方衣服湿了一片,早该推开他才是。
阎凛如梦初醒一般,终于回过神,移开目光,“没事。回去吧。”
回去的路上,虞初因为不认路,跟在了阎凛半个身位之后。
阎凛走在前面,一只手拖着行李箱,另一只手迟疑地按在心脏的位置。
虞初抱住他的时候,他的大脑一片空白,什么都反应不过来,几乎失去了一切知觉,只能感觉到身前虞初柔软温热的身体。与此相反的是,他的心脏像是被撞了一下,不受控制地越跳越快。
现在心脏已经不像之前那样几乎要跃出胸口,但还是比平时快上一些,似乎还没有完全恢复过来。
这是他十八年来从未有过的感受,阎凛在脑海里快速浏览了一遍会导致心跳加速的原因,没有任何一种能对上。
作者有话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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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章 第 6 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