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酒吧里出来的时候,范钱荣的腿都是软的。
王老板亦步亦趋送他们出门,一副不太放心的模样,一会儿问“那群人下回再来找场子该怎么办”,一会儿说“小弟,这事你可得帮大哥做妥当了”。
范钱荣在他面前装得一副风轻云淡的高手做派,拍着胸脯让他放宽心,等人一回去就开始哀嚎,连声叫着“我靠”。
结巴也心有余悸,频频回头往刚才干架的小巷子里瞅,像是生怕那逃跑的三人去而复返:“他,他,他们怎么,带,带刀啊?”
“真他妈不讲武德,吓得我魂差点都飞了——应哥你怎么样?”
范钱荣小跑着追上应潭,紧张兮兮地去看他的手心,“喇这么大一口子,这得去诊所里看看吧!”
伤口在酒吧里简单处理过,应潭低头看了眼,说了句“用不着”。
确实没料到对方身上会带着小刀,所以在缠斗间看到寒芒的时候,应潭下意识用手去挡。
手心直直撞上刀锋,好在那时对方已经被制服在地,没有多少残余的力气。
“这活收五百挺亏,”
应潭收回目光,伸手碰碰额侧。那里已经肿起一片,触碰时泛开细密的疼痛,不用看镜子都知道有多吓人。
他轻啧一声,状作漫不经心:“你那位老板给了多少?”
“肯定不止五百,”范钱荣一拍脑门,从口袋里掏出个鼓鼓囊囊的红包:“应哥你拿着吧。”
结巴在旁边嘟囔:“怎,怎么,是红,红包啊?占,占应哥,便宜。”
“呸呸,瞎说什么!”范钱荣连忙反驳:“人老王就这么给我的。”
应潭没说话,接过红包,打开后往里头瞥了眼。
都是大红钞票,也不知道那王老板是心中过意不去,还是担心那群人卷土重来,卖好讨个售后服务。
他没仔细数,抽出几张给了结巴,又抽几张递给范钱荣。
范钱荣不肯接:“可别给我,我啥事儿没干,真不好意思收钱。”
结巴又开始数落他:“平,平时,最爱叫嚣,真,真他妈干起来,就你最,最怂。”
范钱荣这回嘴硬不了,他以前上学的时候就最会虚张声势。
他在那儿哑火卡壳、支支吾吾,见应潭把钱往他衣服里一塞,连忙“哎”了声。
“跑腿费,”应潭转身继续走,“帮我找点活儿。”
范钱荣愣了下:“啊?什么活儿?”
“什么都行,”应潭扯扯唇角,“帮人/打/架这种事儿都干上了,还挑什么。”
范钱荣别的干不好,发展人脉网这方面格外在行。
他满口答应下来,想起刚才那场架,又嘀咕道:“也不知道那几个龟孙子之后会不会搞报复。”
结巴说:“出,出门,的时候,也揣把刀。”
“有刀也不一定打得过啊!”
范钱荣扯着他那破锣嗓子吼了声,操心道:“不行,咱几个这些天出门得注意点儿。”
“还有你,成功哥,你回头把你这奶奶灰染回去吧,走在街上跟个活靶子似的。”
结巴最讨厌别人喊他名字,转头给了范钱荣一肘子。
再回头时他眼睛一扫,愣住:“应,应哥呢?”
应潭早就走远了。
伤口包扎得粗糙,血渐渐开始渗出纱布。他转至主街,进了家药店,出来后又去便利店里买了瓶矿泉水。
手机铃声响起,应潭低头挂断,按了静音。
天黑得早,他在便利店旁侧远离路灯的角落坐下,整个人就这么隐进夜色。
血一直流,应潭处理得不耐,冲洗后碘伏止血粉胡乱一倒。
浑身上下没有哪处不疼,他拉开衣领瞥了眼腰腹,黑紫淤青触目惊心。
至少赚的比预想中的多。
应潭轻轻吸了口气,后脑勺往墙上抵了抵。
有人在唱歌。
这条街上常能听见歌声,醉酒后的男男女女握着手机在大街上撒酒疯,公园里的劣质音箱外放着广场舞最热曲目。
但鲜少出现这样的歌声。
身体里躁动烦闷的血液渐渐冷却,连带着一颗心脏都缓下跳动的幅度,整个人像是慢慢沉进幽暗冷寂的深谷里。
应潭靠着墙,稍稍偏过脸,往歌声传来的方向看了一眼。
车辆来往,人流穿梭,他什么都没看见。
几个结伴的少年少女从不远处路过,似乎是注意到了他,声音在经过便利店时小了一截。
他收回视线,面容重新笼回黑暗中,想要起身,又忽然不知该往哪里去。
十一月夜晚的空气冰凉刺骨,应潭坐在那里,思绪慢慢放空。
街上的人少了,有从公园中回来的小孩儿蹦蹦跳跳地往他这边走,被家长匆忙拉住,低声呵斥了一声。
“跟你说了多少遍,要牵着爸爸妈妈的手走路,不然被坏人拐走了怎么办!”
他回过神来,意识到歌声不知何时已然停歇。
天幕彻底坠入墨色,应潭抬手,指腹用力抵了抵眉心。
兴许是坐久了,他有些发晕,低头撑了把道沿,想站起来。
“……你好?”有女声响起,礼礼貌貌的语气,“你怎么了?需要帮忙吗?”
腿隐隐发麻,应潭手上力道一松,抬头。
他的眉眼生得狭长深邃,一对瞳孔黑黢黢的,仿若浸着泠泠寒光,抬眼看人的时候瞬间染上警惕不善的戾色。
江潮怔了一下,认出了他是谁,也被他那张脸上醒目的青肿吓了一跳。
她迟疑片刻,仍旧伸手指了指:“你头上在流血。”
应潭迟半拍地垂头,手指穿进发间。
指腹沾上一抹鲜红,他蹙眉,胡乱拨开发丝,拿着止血药粉简单粗暴地往伤处一洒。
江潮鲜少见着这种处理伤口的方式,看得有几分心惊肉跳。
她忍不住弯下身来,“我帮你……”
话音未落,年轻男人抬起眼,利落擒住江潮探来的手腕。
他的掌心粗糙滚烫,指腹带着厚厚的茧,擦过她娇嫩的皮肤,带过细密的刺疼。
江潮呼吸稍稍一停,下一秒便见他压紧了眉,“别多管闲事。”
对方语气冷硬抗拒,仿佛凶狠的兽。她有些意外尴尬,又觉得这样的反应出奇熟悉。
江潮微愣,安静几秒,退后了一步。
应潭掌心撑住墙,起身。
他比江潮高出许多,垂着眼皮睨她,瞳仁黑得惊人。
仿若是提前预料会迎来气急败坏的低骂,他眼底眸光分外冷漠,唇角也扯开了淡嘲的弧度。
可是没有,女孩的脸颊在昏暗的夜色下分外白皙,仍旧柔和沉静,只是浮上了一层浅淡的红。
兴许是尴尬,亦或是微恼。
那天在旅馆中亦然如此,他语气冷然不耐,她神态微窘,却还在他让出水池后说了声“谢谢”。
大城市来的女孩儿言行举止斯文得体,衬得他更为低劣,阴暗冷戾,仿佛刺人的荆棘。
难言的烦闷像是被滤尽了,忽地散去,留下更深沉的、不愿承认的自惭形秽。
应潭沉默下来,下颌绷紧了些,胡乱收走自己的东西。
他转身走进小巷,身形略微不稳,但人高腿长,转瞬就拉开一段距离。
“啧啧啧,这人怎么这样?”旁边忽地有人说话,感叹:“小姑娘,那都是些小混混,天天打架斗殴,受了伤都是自作自受,你平时少搭理他们。”
江潮转过头。
小地方能够用以消遣的新鲜事不多,于是人们总是格外八卦。
各种消息新闻都传得飞快,街头发生了什么事儿,不一会儿就能传到街尾。
便利店老板大概是听见了动静,跑出来看热闹,见人走了,开始为她打抱不平。
“他刚才进我店里的时候我就吓了一跳,那模样,啧啧,肯定是刚打完架。”
“唉,年纪轻轻就不学好,真不知道家里是怎么教的。”
他嘀咕着,却见那姑娘神态不见恼意,也没应声,只是垂着眼,不知在想些什么。
店里跟出来的顾客倒是很有兴致:“怎么回事啊?”
老板朝少年离开的方向抬了抬下巴。
“就刚才来我这边买水的那个男的,你看见了没?脸上都是伤。”
“这美女可热心肠了,好心问他要不要帮忙,那人倒好,张口就甩了一句‘多管闲事’。多伤人啊,你说是不是?”
“一点小事,”
江潮终于出声,笑笑:“我没放心上。”
那顾客朝着老板示意的方向瞧,忍不住道:“这男生我还认识呢。”
老板面色一滞,顿时尴尬起来:“哦哟!”
“嗨,也不是什么亲戚关系,”那顾客摆摆手:“他以前跟我儿子读一个初中的。”
“好像是初一的时候吧,他爹妈全车祸去世了,他们班上搞了捐款,我儿子还捐了五十呢。”
那人看着有几分感慨:“那时候他成绩还挺好,没想到读完初中也就这样了。”
老板没料到背后还有这故事,皱着眉龇牙咧嘴地“噢哟”一声,也跟着长吁短叹:“还有这回事?”
“唉,现在的小孩还总烦爸妈管着,你瞅瞅这整的,没爸妈管了,可不是一下就误入歧途了嘛。”
江潮没听下去。
都是些陌生人的私事,她没有窥探的**,更无多少好奇心。
拎着零食回去的时候,林斯敬他们已经把乐器收拾好了,蹲在那儿用手机玩三人斗地主。
“溱溱怎么去了这么久啊?”
见她回来,许甘第一个扑过来,兴致勃勃地翻看袋子里的零食:“我还以为你迷路了,正准备打电话呢。”
林斯敬嘴贫地接了句:“准备打电话报警。”
“谢谢关心,”江潮说:“过个红绿灯就能到的便利店,就不用麻烦警察同志帮忙找人了吧。”
陈勉在旁边乐,随口问了句:“你刚才在跟谁说话?看你站了挺久。”
江潮不以为意:“想当当雷锋,被拒绝了。”
许甘咬着饼干看过来:“啊?怎么回事?”
江潮顿了一下。
“谁知道呢,”她想起之前与对方的几次对话,若有所思地喃喃:“……可能是以为我想敲诈他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