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温柔 第4章 （四）

小姐最近的日子不算好过，我连带着一起。

“这么好的机会，你当然应该去和同学一起跳舞啊！不然你在这个学校上学干嘛？带个仆人过去，你是不是脑残！我白疏木怎么会有你这样的女儿！”

茶杯被摔在地上，滚烫的茶水和陶瓷碎片飞溅，那个男人又气愤地吼了一声，不允许杯子破碎的声音比他更大。

“我邀请过严翊然了，他拒绝了。”小姐低着头，站在客厅的中央，她的父亲要求她站在那里，仿佛一个被审判的有罪的人。

“你有没有逼数！你看看你那个样子，你是成心气我吧！不知道花这么多钱送你去国际高中有什么用？成绩成绩不行，人际人际不行，简直一无是处！”

但是，小姐的学费不过是他应酬别人的几顿饭钱。

这是他的原话，我站在一旁偷听到了，“如果学费再贵一些的话，老子就不会花这么钱了，因为不值得。”

当时他是这么说的。

小姐对于他的父亲，总是有不错的忍耐度，大概她已经习惯了，所以很快就调整好了心情。

她看不到，身后，缩在客厅和饭厅连接处阴影里，我攥紧的拳头。

我不知道一个温馨的家庭应该是怎样的，但家中的父亲肯定不会像他那样。

在那之后，他破天荒开始“关心”起小姐的学业，胡乱指挥，几乎是闭着眼睛给小姐报了家教和留学中介，还会说些诸如“别人的雅思能考9.5分但你连7分都不到”的混账话，如果小姐申不到名气响的学校而使他面子有损的话，他会在小姐成年之后把她赶出家门。

我也是那个时候才知道，原来雅思的满分是9分。

他还提出了一些其他极端的要求。

比如说，小姐要在一个月内雅思考到八分，不然就停她的生活费。

我刚想说自己过去几个月的薪水都没怎么花，应该可以支撑到白父消气，就看到小姐摆出一幅头悬梁锥刺股的架势，“八分就八分，又不是没人考到八分，别人可以我也可以！”

我将信将疑，“真的吗？”

“你在怀疑我？”

“不是，我的意思是，真的有人考到八分吗？”

“还有人考到八点五呢！”

“原来如此，”我点点头，“我现在明白了。”

之后小姐的生活便被English充满，不分昼夜，睡着了嘴巴都在往外蹦英文单词，黑眼圈也逐渐出现在她白皙的脸上，我看了心疼，“我觉得，你也不用这么拼命吧，我觉得白先生可能就是要一个态度，你已经很努力了，该休息的时候还是去休息吧，别把身体熬坏了。”

“我哥雅思就考了八分。”

小姐的脸被书本盖住，她的声音从层层叠叠的纸张中传出来，闷闷的。

“哦。”

我忽然很失落，我透过小姐的语言和眼睛看到了另一个从未谋面的优秀的人，构成他身影的是那些我不懂的英文单词，那些我从未接触过的，比占满我整个童年的老式电视机花白的屏幕要鲜艳千倍万倍的美好事物。

我还停在原地，但小姐已经开始启程向前，会不会不久之后，我就听不懂小姐说的话了？

“白疏木一直说什么有人雅思能考八分，结果就是没想起来，其实考八分的是他自己的儿子。”

“看来……他不仅是个很好的人，还是个很聪明努力的人。”我的声音一下子就带上了酸味，怎么也收不住。

“对啊，我哥比我强多了。”小姐又添了一本书压在自己的脸上，把整个脑袋都盖住，我不知道在想些什么，但在那一刻，我决定，从现在开始和小姐一起背单词，从abandon开始，我要努力听懂她说的每一句话。

小姐为了准备雅思考试，忙碌到忘记自己的生日。

那是雅思考试的前两天，我递给她一个盒子。

“这是什么？”她问。

“你的礼物。”

“为什么突然要给我礼物？”

“因为今天是你的生日。”

“我的生日？”小姐微愣，“好像，确实是今天……我都给忙忘了，之前他们每年都会给我办生日派对来着。”

小姐的眼睛里闪过几分落寞，“不过现在我哥哥去世还不满一年，也没必要办什么聚会，也没有几个人记得。”

她的声音小到快要听不见。

我试探道：“你打开看看？”

小姐依言打开，盒子里面是一双毛线手套，乳白色的手套上有草莓图案的点缀，我负担不起任何一件能入她眼的礼物，只能自己动手做些实用的东西。

“你还会织毛线？”

“感觉挺有用的，就去学了，但是我学得很慢，学到现在技术也不算好，希望你不要嫌弃。”

小姐试戴了一下“谢谢，我很喜欢，你还特意在手指这里做了特殊处理？这样戴着手套也能玩手机了！真有心！”

然后她突然叹了口气，“说起来，除了妈妈和哥哥，还没人送过我手工做的礼物。”

我连忙说：“你喜欢的话，我之后还可以给你做。”

“是吗？那你喜欢什么？”小姐没有任何犹豫地发问，就好像，在收到别人送的生日礼物之后询问对方的生日是天经地义，“之后你的生日我也要给你准备礼物。”

“我……没什么喜欢的。”

“谁说的，你喜欢漂亮的餐具，不管是碗，还是杯子盘子，你都喜欢，对吧？”

我想我的眼睛定是在那一刻不受控制地亮了起来。

“我早看出来了，你的喜欢太明显了。”

“真的有这么明显吗？”

她无比确定：“当然。”

“……喜欢的眼神，非常明显？”

我在心中自语，这是之前我从未思考过的问题，在看到自己喜欢的事物和人的时候，我是怎样的眼神呢？

目不转睛，挪不开视线？

本想装作不在意，但完全做不到，因为真心早已移居眼里，说不出一点假话。

想到这，我浑身僵硬不敢动，生活的视线和小姐交汇，我清晰地感觉到，自己的心跳在加速，从耳垂开始，我的脸颊一点点升温。

小姐没注意到我，而是认真地把那双手套叠起来放进自己的床头柜里，在她转过身的时候，我长舒了口气。

做完这些，她突然想起来什么，“对了，我还不知道你的生日呢？竟然把这个最重要的给忘了。”

“其实，我并不知道我是哪一天出生的，之前我的生日是我被送到福利院的那天，但是我并不想把那天当成我的生日，我要换个新的日子。”

“确实，感觉也不是什么好日子，那你换一个你喜欢的日子，而且——你说的这么果断，感觉是你早就有这么想法了？”

确实，这个问题我早有答案，“我想把你生日的后一天，当成是我新的生日。”

“为什么？”

“因为，我是在遇见你之后才有了新的生活。”

“那为什么不把我们认识的那天当成是你的新生日？”

对这个问题，我也早就有了答案，“因为好像这样，能离你近一些。”

“离我近一些？”小姐觉得有点好笑，“在日期上离我近一些？是指，如果要在日历上画圈圈标注生日的话，我们俩的圈是连在一起的吗？”

我沉默了几秒，选择回避这个问题，而是努力鼓起勇气反问：“我……可以吗？”

“当然可以，你自己的生日，你喜欢就可以，不需要问我的意见。”

“好，那从今天起，我就有新的生日了。”

“欸，不对，那你的生日不就是明天！马上就要到了！可是我完全没有准备！”

“我不需要什么礼物，有一个新的生日就是我最好的礼物了。”

“不行，先记下来，就当是我欠你的，我欠你一个生日礼物，”小姐解锁手机，在备忘录上认真记下，“我，白珏，欠叶舒一个生日礼物，7月16日，记。”

“不对，不能是生日礼物，这毕竟是你的第一个新生日。”她把手机放下，眉头微挑，一字一句道：“是我，白珏，欠叶舒一个生日愿望，是愿望，而不是礼物。”

“愿望？”这真是一个从未出现在我的生活中以至于让我下意识远离的陌生词汇，我摇了摇头。

“怎么这个反应？你也把它记下来！省的之后忘了。”

“从来都是不能实现的事情才叫愿望，我不想许什么愿望。”

“你之前觉得不能实现，那是因为你没有遇到我啊，现在可不一样了。”

“……”

心脏被什么击中了，从未预料过的好运降临在眼前的时候，人下意识的反应应该是震惊和不敢相信吧，就像此时此刻的我。

是该说“真的吗？”，还是“谢谢”呢？

我忘记了回答也忘记了呼吸。

最后找了借口出去吹风，只是，我一直没能等到一阵平复自己剧烈心跳的微凉晚风。

我在外面晾到月亮高升才回去，发现小姐直接一头栽进毯子里睡着了，我把毯子整理好，在她身边的地毯上躺下，但是难以入眠。

夜晚好安静，静得就像整个世界只剩下我们两个。

如果真的是这样就好了。

后来小姐跟我说，那天晚上她在凌晨四点惊醒，梦到自己在考口语的时候遇到了一个咖喱味的考官，愣是一句话也没听懂，最后喜获4.5。

她被吓得大喘气，幸好梦都是反的。

她没有说的事情是：在她想起身的时候，发现自己的手和我的手不知道什么牵在了一起，就好像是在无意识中，抓住了一个能够信赖的人，她有一种很温暖的感觉。

后来，她转过身看我的时候，第一次发现，其实我的五官比他哥哥白玏更叫凌厉，面无表情的时候更加严肃，像是一尊有距离感的雕像；但每次，我待在她身边的时候，总是柔和不少，就像是冬天结束时最先吹进春天的那阵风，或许是因为我的眼角没有泪痣，看起来没那么悲伤，又或者，是因为她在我身边。

最后她说，“其实我还是可以给身边的人带来一些好的事情对吧？所以生活还是要继续下去，只有继续下去，才会遇到更多更好的事情。”

我的出现，给她的生活带来了一些好的转变，这之于她，是意外之喜。

而她的出现，则给我的人生带来了翻天覆地的变化，我收获了永恒的幸福，也收获了永恒的痛苦。

但就算命运在最开始的时刻告诉我之后会发生的一切，告诉我和她的遇见会给我带来无尽的痛苦，我依旧甘之如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