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以为此生都再无机会回到这王府。
时至今日,儿时同母亲一起被王妃扫地出门的情景仍不时浮现在我脑海里,当日的委屈、对这府上人的积怨就像扎在我心里的一颗钉子,大概将要伴随我一生,永远无法拔除。
可看到我那出身尊贵的父亲躺在病榻上朝风尘仆仆的我伸出手,握住他手掌的那瞬间,我想要原谅他——他从来算不得薄情寡义,只是太过怯懦罢了。
上次见他还是六年前。母亲死后,我决定离京游学研习各地音律,他来城外送我。那时他刚过不惑之年,在小院前勒住了他的大马,下马的动作英武得让我不再怀疑他也是曾血战沙场的郡王。
可如今,未到五十岁的他两鬓斑白、眼神浑浊,紧攥着我的手,气息微弱地说着话,要将我留在府中。
我的异母弟弟、不久后将要继承父亲爵位的小王爷,同我并肩跪在榻前,附和道:“兄长,这是父亲长久以来的心愿,厢房我已备好,你大可放心搬回府上。”
父亲将我的手握得更用力了些。我拍拍他的手背作安抚,点了点头。
我住进了母亲原先的房间,每日到父亲房中服侍。说是服侍,他的生活起居自有下人照料,我能做的无非是给他读书弹琴。这也正是他执意寻我回京的理由——病中之人最好回忆故人往事,卧病在床之初他便四处寻人为他弹奏母亲生前最爱的那些曲子,全京城的琴师都来过了,没有一个合他心意。
某日傍晚,父亲在琴音中睡去,我端起琴小心翼翼地退出房内。打开房门的那瞬,我看见远处游廊尽头静立着的人影。那人高而挺拔,像是在我开门前就一直望着这处。对上我的眼神后,他急忙转身,消失在黑暗里。
天色已暗,连他衣裳的颜色样式也看不清。可仅凭身形,我便能猜出那人是谁。
回府来的那日,在我答应留下后,父亲抓着我的手自顾自地追忆往昔,用又涩又哑的嗓音说着自己如何对不起我母亲,我一言不发地听着。听到深夜,他终于说累了,我伺候他睡下,再走到院中,坐在石桥上对着湖水出神。
石桥那头便是小王爷的卧房。这位异母弟弟比我小上三岁,我和母亲被逐出王府那年他尚且年幼,我对他的了解,大多是离京游学前从父亲口中得来的。几年过去,父亲说过些甚我早已忘却,只清晰记得某次,来探望我们的父亲离开后,母亲向我嘱咐:“若是哪天不得不同那小王爷打交道,务必小心谨慎,不要与他争抢。”
争抢?少不更事的我望着父亲离去的背影在心里问道。我何德何能与他争抢——他将成为万人敬仰的王爷,我不过是个供贵族娱乐的琴师。
我正对着湖面努力回忆当年父亲口中的小王爷究竟是怎样的性子,那熄灯的卧房突然开了门。从门内走出个衣冠不整的男子,低着头急步往石桥这边来,发现坐在石栏上的我时,他惊惶地停下脚步。
那人手上提着灯笼,借着闪烁的微弱烛光,我第一眼瞧见的是他的眼睛。紧接着便是他眼下的那颗痣,以及脖颈上泛红的道道印记。那印记新鲜得很,一看便知那些细小的血丝是方才刚被人用唇齿逼出来的——显然,他的所有者相当享受这样标记自己的战利品。
他并未抬头看我,却还是在这静默中觉察出我的视线落于何处,于是用空着的左手扯了扯领口,努力将布料往上拢。
我慌忙挪开视线看向旁侧,那人后撤半步,朝我微微弓了弓身子,快步离开了。
事实上,即使是见过了那一幕,那夜过后我也从未主动去探听那人的身份或是他与小王爷的关系。但这府上关于他的流言甚嚣尘上,从父亲的妾室到洗衣的丫鬟、种花的园丁,人们总热衷于把他当作茶余饭后的谈资。从那些闲言碎语里,我拼凑出他的来历。
他名作春川,从异国漂洋过海而来,原在一戏班子里做舞伎。去年王爷宴客,请那戏班子来府上助兴,小王爷就在那时相中了他。不多久,小王爷随口编了个由头,说自己去郊外骑马时遇上山贼,亏得被这舞伎所救。接着便从戏班里将他带出,留在身边做侍卫。
“说是侍卫,小王爷才不舍得让旁人伤他呢。”
“光是伺候咱们小王爷就够他受的了……他这活儿可比当真侍卫累人多了!”
说完,他们一齐大笑起来。在充斥着嬉笑声的洗衣房里,我却只想起那日深夜,我坐在石桥上透过烛火看见的那双眼睛。眼眶红着,眼里噙着泪,可我竟未从他的眸子里看出半点儿绝望的意味——即使人们都那样认为。
我看见的是蓬勃生长的芦苇,在风雨里飘摇,却比谁都要高,且永不愿倒下。
头回与那芦苇般的异乡人说上话,是在回到王府后的第二个月。
皇宫大宴,父亲卧病在床,只叫小王爷带个随从独自前去。我这弟弟平日里与他那侍卫同吃同住形影不离,在要紧事面前却格外拎得清。面见当今圣上的场合,他自然不会让春川陪同。
正因如此,我难得在白日里见到了形单影只的春川。
他溜进院里来时,我正坐在屋顶上擦拭一支母亲留下的旧笛。他站在小院中央往屋内望了望,确定四下无人后,身段风流的青年人伸展开四肢,渐渐开始舞蹈。
说来惭愧,我自幼学习音律和演奏、研究过许多民间词曲,却从未认真观赏过舞蹈、从未真正接触过善舞之人。
受好奇心驱使,我放下手里的笛子,专心看他。
我看见他在清晨的鸟鸣中尽情将身子弯曲折叠再蓦地打开,看似细瘦的腰身迸发出骇人的柔韧与力量;我看见他在无人的小院里接连地翻转,纯白的衣摆沾上露水和泥土,如同一幅写意的山水画。
没有音乐,我从他的肢体解读他内心的旋律,恍然间,眼前这人仿佛完全向我敞开,我就此窥见他的灵魂——无关身份来历,而是某种更深、更内里的东西。我不在乎他从哪里来、不在乎旁人如何议论他、不在乎何人用何种方式拥有他,我甚至不在乎他将如何看待我。我仅出于乐师的本能去拆解、去感受,用眼去听他在跳什么、又是为何而跳。
我拿起笛子,试图用笛声应和他。听见乐声,他愣怔片刻,却并未回头寻我,只自然地联结起动作,将身躯线条变得更加柔和流畅,融入竹笛悠扬的曲调里。
直至曲近尾声,他才倾身转向屋顶上的我。我看见他在渐弱的笛声中朝我缓缓抬手,因先前剧烈的翻转而卷作一团的宽大衣袖霎时抖落开来,我联想起在彭泽湖畔见过的那群越冬的白鹤。
他朝我笑。
我将母亲的笛子别在腰后,笨拙地爬下屋顶。春川热心地帮我扶住竹梯。
“跳得真好。”双脚平稳着地后,我对他说。
他又咧开嘴笑。这倒是与我预想的大相径庭——先前的两个月,我看到的他始终是沉默阴郁的,总低眉顺眼地跟在我那弟弟身后,见到我时虽也礼貌地颔首微笑,却远非今日这般真挚爽朗。我本以为他定会拒人于千里之外。
“你常来这里跳舞吗?”我问他。
“云公子你回来之前,这里一直没人住,所以我常在这里跳。”
我难为情地笑笑:“是我妨碍你了。”
他急忙摇头:“我该感谢公子。已经很久没有人为我奏过曲了。”
“哦?”我看着他,“父亲说小王爷也曾习过琴,我还以为……”
他低下头,不再应声。
我未曾料想到他竟这般回避有关小王爷的话题。看来我那弟弟的确有些调教人的手段——眼前这分明是匹梦想肆意奔跑的野马,却被他钉上铁掌、套上马鞍,温驯得让人再看不出这马曾怎样野蛮而顽强地长大。
我竟因此起了恻隐之心,未多加思量便向他提议:“若你不嫌弃,日后我可以为你奏乐。”
他猛地抬头看我,眼里的光彩好似将要溢出来:“真的可以吗?”
我点头道:“随时可以。”
那日过后,我开始同那舞者私下见面——时间都由他来择,地点是城郊我与母亲旧居的小院。将低矮的院门闩上,我坐在屋檐下弹琴,春川就在院中央的泥地里正对着我起舞。我弹什么,他便跳什么。
有一日下着小雨,他走进院里来时衣裳已经被雨水浸湿,我停下拨弦的手,问他:“仍要跳吗?”
他想也不想,站在雨里笑着朝我喊道:“要的!”
雨势渐渐大了起来,琴音混在雨声里。沿屋檐流下的水连成长线隔在我们二人之间,如同一副琉璃制成的幕帘。他在泥泞的院中不知疲倦地变换脚步,踩进小坑时泥浆四溅,雨水打湿他的额发、遮盖他的双眼,可他却快活得很。
直到所有音律都被滂沱大雨尽数淹没,我站起身,将手伸出屋檐。雨打在我的手掌上,他向我跑来。
我在灶房里生了火,让他把衣裳脱下来烘干。他毫无顾忌地解开腰带,将外衫和里衣一并脱了,赤着上身在我跟前走来走去。
我注意到他胸腹和腰背上深深浅浅的伤痕。深的几道像是陈年的旧伤,伤口锐利平整,一看便知是刀剑所致。对比之下,其余那些浅浅的新伤只能算作小打小闹——不过是些齿印勒痕和淤青,多半是我那弟弟拿他消遣时留的。
“你当真会使剑吗?”待他在我身旁坐下后,我问道。
他看向自己胸前狭长的疤痕,随即点头:“是的。”
我又问:“跟谁学的?”
“小时候,我们那里战乱、饥荒,逃难时我和家人走散,快饿死的时候有个剑客救了我,成了我的主人。主人是个刺客,教我剑术、教我杀人,但我胆子太小,舞剑学得还算快,杀人就怎么都学不会。”
“那你是怎么来到这里的?”
“后来主人被人追杀,我们东躲西藏,最后误上了一艘来这里的船。上船前他就受了伤,伤口感染,死在半路上。船上的使臣大人帮我安葬了主人,让我跟着他来京城。到京城后,大人介绍我进了戏班子,我便在戏班子里跳舞,直到遇见小王爷。”
我还是第一次听他说这样长的一段话。我不知该作何评论,便只是盯着眼前的炭火,对着晃动的火苗出神。
沉默了一阵,春川再开口道:“使臣大人前年曾到戏班来寻我,说他又将出使东瀛,问我要不要搭船回去。”
“你不愿意?”
“是。”他把半张脸埋进自己的臂弯里,“回去也未必能找到我的家人,还或许又要饿死在路边。戏班子里有饭吃,又能跳舞,我很满足。”
听到这里,我实在想问他:那现在呢?时至今日,你仍觉得满足吗?做王公贵族的院中花笼中鸟,蜷在人手里任其把玩,也未曾后悔吗?
我终是没敢问出口。对他如此,过去在母亲面前也是如此。
天色已黑,雨却仍下个不停。我想起自己早前放在卧房里的那盒药膏,便去取了回来,交到他手里。
“这药膏比一般药酒温和,你身上的伤大抵都可用它涂抹……”
他盯着装药膏的瓷盒,露出个叫人看不明白的笑容:“多谢公子。”
那个雨夜之后,我们愈加频繁地见面。
我们私会过这许多次了,王府的人尚未发现半点端倪——因为多舌的人们仍会在我面前说他的闲话,也仍常向他宣扬我这异姓少爷私生子的出身。出于侥幸,我们不再囿于躲在院中弹琴跳舞,而是去郊外的湖畔、山林、田野。
我的琴音和歌声回荡在杂草丛生的旷野之上,白鹤在我面前展开双翅,野马绕着我长啸疯跑。
我的白鹤,我的野马。
击碎这有关鹤与马的美妙梦境的,是我那手握缰绳马鞭的王爷弟弟。
连着两三日没在府中见到春川,我内心的不安感愈渐强烈。顾不上思虑太多,我走遍整个王府,向所有能说上话的人打听。
“那日他刚从城外回来就被小王爷叫去了,之后就再没见过了。听说他最近常往城外跑,说不定是被小王爷发现他与女子幽会,便关起来教训几天喽。”
我冲进小王爷的院里四处查看,本以为会受到他房里小厮和丫鬟的阻拦,结果他们只任我横冲直撞,直到我将几间房都搜寻个遍,小王爷的大丫鬟才走上前来:“云公子,小王爷请您去他书房说话。”
我走进书房,空无一人。丫鬟端来茶水点心,说小王爷马上就来,让我坐下稍等。我在房内坐立不安地来回踱步,脑海里浮现的都是些坏到不行的设想。
就在此时,由远及近的脚步声从门外传来,我怔怔地望着门口,等着有人推门进来。然而,门始终没有被推开,还被人从外面上了锁。我扑在门页上用拳头砸、用脚踢,大声地呼喊,锁门的人却是头也不回地离开了。我接着喊,几个人影在门外来回晃动,出现又消失,却都对我视而不见。
后来天色渐暗,我砸累了喊累了,在暗黑无光的书房里坐下,在墙角蜷成一团。
六岁那年,王妃诬陷母亲偷窃,在被关了三天禁闭后,我那向来坚毅的母亲认输了,签下所谓的认罪书,带我离开了这王府。十几年过去,我又重蹈母亲的覆辙,终是体会到她当日之苦。
——娘,我没有听你的话,我实在太喜欢那野马。
后来发生的事,某种意义上甚至比我那些“最坏的设想”更为糟糕。
不知过了多久,我终于在上了锁的黑屋里听见春川的声音,同小王爷的声音一起。他们与我只一墙之隔,那房内极轻的响动我都能听见。
我听得出我那弟弟在施暴。怪异的□□拍打碰撞声夹杂着断断续续的呜咽从墙那边传来,他的语气冷得可怕:“兄长的琴艺果然精湛吗?精湛到你都舍不得回来。你眼里……还有我这个主人吗?”
大概是因为未得到答复,他将那碰撞声弄得更响:“叫啊,你不疼吗?跟以前一样,叫出声来、叫主人,叫得我开心了,我就放过你。”
我听见春川在哭,抽噎着哭。
施暴者的语气并未因哭声而改变:“还是不愿意叫啊?也行,那就哭吧,反正想听的人全都能听见……”
我起身走到门口,此时隔壁的人仍在骂骂咧咧地实施虐待,但我已然听不清晰。全身的血液仿佛都灌上头顶,脑袋昏沉得像要往地下坠。我退到墙根下,失了理智般不顾一切地朝那门页相合之处俯冲过去,头受撞击产生的麻木晕眩盖过了身体的疼痛,破开门摔倒在门廊上时,我只觉出解脱之感。
我跌跌撞撞地爬起,准备再用相同的法子去撞开隔壁那扇从里面闩上的房门。刚撞至第二下,房门倏地打开了,我扑了个空,摔进那卧房里,额头磕在桌沿上。开门的人跨过我悠哉游哉地走了出去,可我顾不上去在意。
我连滚带爬地走到榻前,看见被绑在床上的浑身**的男人。我手忙脚乱地去解他手腕上的草绳,解到一半,发觉他紧闭着眼扭过头去不看我,才慌忙脱下自己的外衣盖在他身上。
我找来褥子将他裹起,抱着他穿过庭院,回到我的房中。我打来水想给他擦身,他背对着我蜷缩在床角,我越是叫他碰他,他反倒缩得越紧。
我不知如何是好,只是呆呆地坐在床边。额头上的血渍还没干透,浑身上下都在发痛——我却只想躺下。
我在疼痛和眩晕中睡了过去,又在夜半时分醒来。拖着昏沉的脑袋和酸痛的四肢,我清理完自己头上的伤口,准备好一浴桶的温水,再坐回床边,轻轻唤春川的名字。
“我接好水了,你去洗洗吧。”
他翻过身看我,大概是瞧见我头上的伤,缓缓撑起身子,用红肿的眼睛盯着那伤口。
“皮外伤而已。你先洗澡,我再睡会儿。”
等他松开紧裹在身上的被子下床之后,我脱力般瘫倒在枕头上。合上眼皮,我朝他说道:“等天亮了,我们就走吧。”
我以为他会开口追问甚至是直接拒绝,可直至我在迷蒙中再次睡去,他也不发一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