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再次醒来的时候,春川正坐在我身旁为我处理身上的伤。我伸手抚上他肿胀的右脸,他的眼泪滴在我胸口上。
“我们走吧。”我说,“先回城外的小院去,其余的事情,以后再想。”
他点头。
我和他比谁都清楚小王爷不会就此善罢甘休,但今日的我们无暇害怕担忧。各自带上几件要紧的行李,我们赶在拂晓之时从王府后门离开,昨夜的遭遇使他有些跛脚,我要背他,被他拒绝。
那日意外地风平浪静。夜里,为他铺好被褥后我转身要走,春川拉住我的手腕。我猜他是因这几日的事感到不安,便从隔壁房内将自己的棉被抱过来,同他挤在一张床上。他让我睡在里侧时我还只当他是为了方便起夜,直到看见他把随身带着的长剑压在褥子底下。
熄灯的房间里只能听见窗外的蝉鸣,我靠着墙扭头看他,他侧身背对着我,一动也不动。
我问他:“后悔吗?”
“后悔……什么?”
“后悔遇上我。”
“不会,”他答道,“遇见你之前,我不喜欢王府。”
我支起身子,认真问道:“那究竟为何要离开戏班子去王府?”
“因为小王爷。”
他翻过身平躺着,朝头顶的床幔说:“那时小王爷跟班主说,若是我不肯去王府当侍卫,就要让他在京城再无生意可做。班主不想得罪小王爷,我也不想连累他们,所以自己离开了戏班。”
“离开戏班后你无处可去,所以才……”
“我跑遍京城的所有戏班乐坊,但大家好像都知道我跟小王爷的事儿,没人肯收我。我想起使臣大人,想去求他帮忙,却发现他的宅子换了主人。我四处打听,才知道他从东瀛回来后不久就在朝中得罪了权臣,已过世三个月了。那天我睡在客栈里,想起以前没东西吃、被追杀的日子,对比之下,就觉得王府也没那么可怕。”
我倒回枕头上,往他那边挪了挪,把头抵在他肩上。
他侧身面向我,问:“那,云泽,你后悔吗?”
我抬头看他:“我?我后悔什么?”
“后悔遇见我啊。”他笑。
我也笑:“你都笑了,还问什么。”
“睡吧,云泽,”他哄小孩儿似的拍着我的胳膊,“不用害怕。我会使剑,会保护你的。”
我仍一宿未能入睡。
天刚蒙蒙亮的时候,我轻手轻脚地越过他下床。刚从包袱里取出件干净的外衣,便听见他唤我:“云泽。”
“你也醒了?”我看他一眼,“收拾完东西我们就上路。”
“去哪儿?”
“江南。我先前一直旅居江南一带,那儿风景好又热闹,喜欢歌舞的人比京城还多。扬州城里……”
“云泽,”他打断我,“小王爷不会放过我们的。”
我抬眼盯着他:“那我也不可能把你送回去。”
“我不是想回去,”春川说着走过来,“我怎样不要紧,但是如果我们现在逃走,你会有危险。留在京城,有王爷在,小王爷不敢伤害你。你不仅不能走,你还得回去,跟王爷待在一起。”
“留你一个人在这儿,我不放心。”
“小王爷要想杀我的话前两天就杀了,不会等到现在。再说,”他帮我理好衣领系上腰带,“若是真来了人,你留在这里也没什么用,我还得保护你。”
要是按我往常的性子,听见这话定会与他犟上句“我人高马大的不用你保护”,如今却连这样的心思也没了,只认真听着,低头等他帮我整理发冠。
“你放心去,我等你回来。”他说。
近来父亲的精神好了些,我回到王府时,他正坐在湖心亭的躺椅上看两位门客下棋。我抱着琴走到湖边,不愿打扰他们,便在近处寻了张石桌,开始抚琴。几曲过后,棋局终了,门客离开,父亲才派人来请我过去。
他并未扭头看我,只直视着亭外的湖景:“你是真同情那东瀛侍卫,还是说瞧不惯你三弟的做派、想借这人找他的不痛快?”
我一愣。虽向来心知王府内的所有事都瞒不过父亲,但从未料到他竟会这般直白。
“原来在父亲心里我是这般‘有勇有谋’的人,”我无奈地笑,“您竟觉得我会刻意同未来的王爷作对。父亲,我从来不想招惹小王爷,若不是您今年想听琴、派人到江南寻我,大约我这辈子都不会再回京。”
“为父不过是想问清楚些,没旁的意思,你不要多想。”
我往地上一跪:“父亲,孩儿不孝,斗胆求父亲垂怜。”
“这还是你第一次求我,”他叹口气,“是那侍卫出的主意?”
“春川只说让我不要贸然离京,怕我离了您的庇护便会客死他乡、死于非命。是孩儿懦弱无能别无他法,才来请您帮忙。”
“这么看他倒是真心替你打算。昨日我与世子谈过了,他许诺我此生都不会害你。至于那侍卫——不妨同你讲句实话,即使你不带走他,只要世子一直将他带在身边,日后我也会除掉他。”
“何为……”我直愣愣地看着父亲,“除掉?”
“杀了他,”他说,如同讲述踩死一只蚂蚁,“这话,昨日我也已经向世子挑明。”
“世子与那侍卫的事我一清二楚,只不过有意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王妃死后,他年轻气盛,我便对他稍加放纵些,免得他记恨我这父王、更难管教。只要他好生读书习武,一个侍卫而已,想留便留吧。只不过……”
“只不过日后他袭爵成王入朝为官,到了成家立业之时,与这侍卫之事必将损您家声毁他仕途——所以您就要为他除去后患?”
“我看你终日只知与琴为伴,还真当你不通世故呢。这道理你明白,世子也不会不懂。你要真中意那侍卫便留他在你那儿吧,也算是为我省事解忧了。至于你弟弟那儿,他再骄纵,也不会给我这父王难堪。你只管一切照旧,暂且留在京城,就当是为了陪我。”
“多谢父亲。”
之后的三个月,大约是我二十二年来最快活的一段日子。
城西的张大人想寻个乐师去府上教授他的小千金琴艺,父亲引荐了我。除了陪伴父亲和去张府教琴,其余的时间我都和春川在城郊度过。
城郊没有勾栏乐坊,我们在湖边弹琴跳舞。来游湖的骚人墨客总会邀我们同饮,春川每次都欣然应允,临别前还不忘嘱咐人家一句:“大人若是要写诗作赋,别忘了把我们写进去!”
某次在湖边遇上张大人家的二公子——在张府我曾与这位张公子有过一面之缘,听人说他相当善琴。我起身退到一旁,请他为舞者弹上一曲。
想来稀奇,这还是我头回坐在旁侧看春川随音乐舞蹈。不必再默想指法音律,只管把眼和心一并交给他——看他如何把乐声化成动作、化为线条,再尽数泼洒至观者心里。
那日过后,张公子不时就会来我们的城郊小院,春川教他跳舞,他为春川弹琴。若是我也在,便一起吃饭喝酒、谈天说地。
天气渐凉,离了王府,所有过冬的东西都需我们自己准备。其实我手上多少有些积蓄,但春川总让我尽量节俭些。在这点上我从善如流——毕竟,我一直盘算着总有一天要带他回江南去。在这里既然只是暂住,便没必要花费太多。
也正因如此,我们有了理由挤在一个被窝里睡觉——夜里寒凉,只需把现有的几床棉絮相叠而盖就够了,不必再添置新的。我总借词手脚发冷,不管不顾地搂着他。最初几次他真信了,拉过我的手又搓又揉,后来许是识破我的心思,我一喊冷,他就自觉钻进我怀里。
“明天你随我一道进城赶集去吧,买件厚些的袄子。”我说。
他拿头顶蹭蹭我的下巴:“不用,我可以穿你的。”
“买件新的,咱俩一起穿。”
“那云泽挑吧,我就不进城去了,”他将我箍得更紧了些,“你挑的我都喜欢。”
“你怕遇上小王爷?”
他点头:“云泽也要小心。”
即使他不说,我也一向是这样做的。
这时我才发现,其实一切都没什么变化——我仍是六年前那个躲在京郊小院的无名无份的私生子,仍对那小王爷心怀畏惧、避之唯恐不及。我曾说春川像是风雨中的芦苇,如今想来,我自己也从未好到哪儿去。
他为芦苇,我为野草,芦苇飘摇,我一道飘摇。
我回京时正值盛夏,仿佛晃眼间就到了隆冬。连着几场大雪过后,父亲终是在全王府人眼前撒手人寰,没能等到下一个春天。
对于父亲的离去,我原以为自己绝不会哭。对他我早不再耿耿于怀了,会抱有这样的想法,单纯是因为我觉得以父亲的身份地位,不会缺我这点儿眼泪——母亲去世时身旁仅我一人,父亲却有这全府上下为之哀切、为之送行。
然而,父亲下葬之后,当我收拾齐自己留在王府的所有乐器、关上箱的那刻,这半年来为他弹曲时的一幕幕飞快地在我眼前闪现。
——听我的琴时他总会流泪,或许,他是真心思念母亲。
我打算卖掉城郊的小院去江南。京城里已没了我最后的亲人,我再不打算回来。父亲的丧事结束之后,我照旧去张府陪小千金练琴,想着等找到房屋的买主后再向张大人请辞。可还没等我主动提起,张大人便先行给我结了工钱,让我不再来了。
那日我揣着银两出城,在城门口遇见挎着佩剑来迎我的春川。我问他为何突然想到来接我,他说近来出城这段路上常有劫匪出没,担心我会遇上。
“那你来对了,”我把他的手放在我胸口揣着的银两上,“正巧今天张大人给我结了工钱。”
他停下步子,盯着我的眼睛:“先前不是谈好最少也要教满三个月吗?”
“本来我就年资尚浅,张大人看在父亲面上才勉强用我。如今父亲不在了,便没必要再多留我了呗。不碍事,”我揽过他的肩膀接着往前走,“本来咱们也快离京了。等到了江南,那儿大户人家可多了,要多少活计有多少活计。”
他低头想着什么,未再应我。
回到小院门口,我注意到院墙外侧多出的几个鞋印。“这是……”
他瞧了一眼,瞬时慌了神,火急火燎地打开院门往屋内冲。我跟在他后边儿,刚走到房门口,便看见躺在屋中央的我的旧琴——不止被绞断了弦,琴面也遭人砸得稀烂。我急忙跨过坏掉的琴走到床边,看见我用来放银票地契的木箱原封不动地躺在床下,顿时舒口气。
春川在那旧琴面前蹲下,捡拾着断掉的琴弦和破碎的木板。
“大概那贼翻墙撬锁好不容易溜进来,结果转了几圈也没找到钱,就只好毁琴泄火,咒骂我这穷光蛋吧。”我说完,干笑几声。
“这琴,”他看着我,“是以前王爷送你的吗?”
“是。你怎么知道?”
“听小王爷说过。”
这还是他头回主动提起小王爷。
那天晚上我们喝了些酒。酒是上回张公子带给春川的,他突然从箱子里翻出来将其揭了盖儿,说是今夜要以酒祭琴。
我们如同两个从家里偷了酒出来结拜的顽皮孩童,点上蜡烛拿出酒盏、豪气地给自己斟满,将阵仗搞得颇大,结果却是一盏下肚后便开始头晕脸热,睁不开眼。于是连蜡烛也顾不上熄,相互搀扶着上床躺进被窝里。
虽正是寒冬腊月,我却只觉浑身发烫,睡不安稳。燥热之下,我胡乱脱了衣裳,扔到床尾去。脱掉后却又觉寒风钻被,便闭着眼去摸索身旁之人,想要贴近他的身躯取暖。
先前我一会儿觉热一会儿觉冷,抱住他时却瞬间舒爽,好似严寒已去,春风入怀。我至今不知他那时究竟是酣是醉、是梦是醒,只听见他唐突问道:“云泽,你与人亲吻过吗?”
我迷迷糊糊地答:“记不清了。”
他又问:“那你会吗?”
“不会,”我说,“明日我就找个先生学。”
他被我心照不宣的胡话逗笑:“我教你就是了。”
不知旁人如何,但我在亲吻这事儿上绝对算是一点就会、无师自通。不就是吻嘛,怎么缠绵缱绻怎么来,抱他揉他融化他,一切都要浅要轻要柔,只需吻得全身发热,剩下的由他来作主。
没有马鞭和缰绳,云泽得到一匹野马的方式,只剩与他共坠情网。
第二天我醒来时已日上三竿,春川正坐在屋前的台阶上望着天空出神,我在他身旁坐下。
他扭头看我,把手中握着的剑递给我:“这个,送给你。”
“这不是你的宝贝吗,怎么突然想到要送我?”
“留给你作纪念。”
“纪念?”我一愣,“什么意思?”
“云泽,”他低下头,“我该回王府去了。”
我看着他:“我不明白。”
“我去不了江南。就算去了,那儿也跟京城没什么两样。张大人也好、被砸坏的琴也好,你心里都明白,对吗?”
我闷不做声。
“我不想再回到小时候了,”他接着说,“没有饭吃,东躲西藏,眼睁睁看着主人死在我面前。小王爷已经答应我了,他说只要我肯回去,以后他会给我机会跳舞的。”
“你什么时候见过他?”
“前天,有人送信来约我去湖边,我以为是张公子,去了才知道是小王爷。我没告诉你,因为……你知道了也没什么用。我回王府之后,一切就都过去了,你照常去江南就是,再不会有人为难你。你就当没我这个人,什么都不用担心。”
“那你呢?”我对着天空问,“你会忘了我,当从来没我这个人吗?”
他使劲摇头。
再见到春川,已是一个月后的事了。
房屋已找到买主,要带去江南的东西也收拾得差不多。有支商队三月从京城出发往苏州去,我将搭乘他们的马车。
张公子差人送信给我,约我在城东的瓦市见面。
“今天这戏班子共十几号人,乐师歌伎舞伎都有——”瓦市勾栏的演出开始前,张公子向我介绍道。
我有些莽撞地打断他的话,问道:“您为何突然请我来看戏班演出?”
“小王爷打算买下这个戏班子,为了春川。”
我哑然失笑。
张公子听见笑声,瞧我一眼,接着说:“他们当王爷的,往自己府上整个戏班子算不得什么。但这对春川来说确实是好事——”
“您别误会,我没别的意思,”我连忙摇头,“我是为他高兴。以后他想跳什么跳什么,想跳多久跳多久,自然比跟我浪迹天涯要好。请张公子日后也多关照他。”
他叹口气:“希望你真能这么想。还有小王爷……其实他这人并不坏,甚至可以说比这京城内的大多纨绔子弟都要好。我跟他小时候就认识了,那年他七岁,在王府外边儿捡了只被人打断腿的小狗,他天天给它换药包扎,好不容易救了回来。结果王爷扭脸就给他送走了,说是怕他玩物丧志。所以,即使他在这事儿上略显偏激,我也觉得是事出有因——他打小就这样,对自己的东西看得特别紧。你毕竟是他的兄长,还请多担待些。”
“我知道的。”
我哪儿会不知道。他救过的那只瘸腿小狗我知道,他上月为何只砸烂那把旧琴我也知道。
当年父亲怕他玩物丧志,便把那只小狗带来城郊给我养;他只学了两年的琴,因为父亲觉得朝堂上不会有人因他精通音律便高看他半分。父亲希望他专心读书习武总有一天成为国之栋梁,于是把他的狗送给我,把他的琴也送给我。
但春川不是小狗也不是琴,不知道我那弟弟是否明白这个道理。
那天在勾栏演出的戏,讲的是牛郎织女。
——河汉清浅但鹊桥难建,相爱之人思念而不得会、相望却不得语。
出了瓦市,我与张公子告别。快走到城门口时,正巧碰上怀里抱着袋包子的春川。
我停下脚步看他,他同样一动不动地瞧着我。我朝他笑,他也朝我笑。京城的人流来来往往,我们在热闹的集市街巷中无言地对望。
但时光不会如愿因此停滞。我终究要走出京城这偌大的城池,如同逃离一个出生以来便一直缠绕我的诅咒。
于是,我迈开步子,与他擦肩而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