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膳过后,延春宫里热闹得很。太监和宫女们被支到前院打扫,殿中只有几位嫔妃陪着皇后。
淑妃、婉嫔和肃嫔围坐在一边,各自拿着绣绷专心致志地绣着晚霞图。
贤妃被敬妃、庄嫔还有瑾妃拉着坐在另一边讲她进宫前遇到或是听说过的轶闻趣事。她们一面吃千丝片和榛子,一面兴致勃勃地听着。
“连芝是中州人,应该听说过浚县古庙会吧?”何沁霏看向赵孃问道。
赵孃点头道:“只听说过它举办的时间漫长,声势浩大,可惜没有去见过。”
“我和我爹曾经去过,那是我第一次也是唯一一次,在一个地方见到那么多的人,说是人人都摩肩擦踵也不为过。整个庙会从农历正月初一一直举办到二月初二。”何沁霏胸有成竹地举道。
“就像我们这里那样,有很多人卖各种好玩的和好吃的东西吗?”庄嫔好奇地问道。
何沁霏摇摇头,说道:“不是的,人们会集结进香,朝山拜佛。这是件很严肃庄重的事。”
庄嫔无趣地撇撇嘴,嘟囔道:“纵使说得再天花乱坠,也还是求神拜佛这些神经兮兮的事。”
何沁霏指尖轻轻戳了戳崔琅白净的额头,无可奈何地告诫道:“你呀,积点口德吧。小心这些话被人听了去,传到皇上耳中。皇上怪罪下来,到时有你好果子吃。”
崔琅不为所动地拿起一颗榛子塞进嘴里,发出清脆的声音。
惠贵妃则和皇后一同坐在榻上。舒马赫神情倨傲地盯着自己面前的糕点,延春宫里每日不同的糕点似乎都很对她的味口。她常常将软糯可口的点心放进嘴里含着,等它变得更加松软,整个口齿溢满清香,她才咽下。
张菀桐端坐着在看书,却不经意地把她这边盛放着点心的碟子,推到舒马赫那边。舒马赫察觉到她的动作,并不开口同她搭话,像是很不屑的样子。但她吃完自己面前的这碟糕点,舒马赫也仅是犹豫一瞬,便捻起张菀桐递过来的一片点心放进嘴里。
德妃擅长吹箫,在她的这项本领被庄嫔知道后,便硬是将她留在了延春宫,美其名曰陶冶情操。但朝若昀喜静,一开始并不愿意跟她们待在一起,觉得她们吵吵闹闹的。她总是请安过后,就迅速离场。只是在被崔琅抓住好几次后,朝若昀才终于放弃抵抗。
此时她正旁若无人地坐在淑妃几人身边闭目吹箫,神情如痴如醉。
婉嫔紧皱着眉心,犹豫半天绣下的一针,仔细端详半天,又狠心拆了。等肃嫔逐渐绣出云霞的形态,她的绣布上还只有寥寥数针,显得可怜。
早已绣好的闻殊玉瞧着沈星移愈发杂乱的针脚,简直不忍直视地出声指点道:“要想云纹变得栩栩如生,用到的斜针绣不能只顺着一个方向,需要寻找不同角度。”
眼观四处,耳听八方的庄嫔瞧见沈星移一脸苦大仇深地拆着线,调笑道:“从未出阁我便规训你,少玩那些脏兮兮的泥巴,多学学女工和管家之道。现在可后悔了?”
沈星移闻言无语凝噎,拆线拆到一半,还是咽不下这口气,冷冷地说道:“崔琅,你要是再拿小时候陈芝麻烂谷子的事说事,以后就别想再要我烧的陶瓷。”
何沁霏看着崔琅吃瘪的样子,笑道:“你惹她做什么?专心听我的故事。”
谁料崔琅神情认真地说道:“你若是多讲些奇闻怪谈,我绝对不插科打诨。”然后她语气轻佻地继续说道,“至于地方人情,我们大概这辈子都不会离开大内,知道这些东西又没有用。也不知你哪里来的这么多的热情,日日讲也不腻,你干脆去开个讲堂好了。”
何沁霏被她一顿奚落,气极反笑道:“也不知道刚才是谁硬要拉着我给她讲这些没用的东西。崔小君,你在沈凌凌那里受气,就来我这里撒是吧?”
眼看着情形不对,张菀桐终于将精力从书中脱离开,放到面前胶着的两人身上,浅笑着淡淡说道:“小君,义和将门出身,困囿于宫中,其中酸楚不比我们少,你不应该这么说的。”
崔琅自知理亏,话说出口后才觉出后悔来,连忙凑上前挽住何沁霏的手臂,卖乖道:“义和我错了,我不该迁怒你。但我发誓,我绝不是故意中伤你的。你知道的,我这人就是心直口快的嘛。”
何沁霏没理她,看向一刻不停地往嘴里送着糕点的舒马赫,笑道:“嫣嫣,我听闻你幼时随舒马大人四处任职,对很多地方应该都有了解吧?”
被突然牵扯进她们话题中的舒马赫一愣,然后很快又摆出一副高不可攀的架势,仿佛施舍般的应道:“嗯。”
何沁霏却根本不在意她的态度,向众人郑重宣布道:“我准备编撰一本有关地方人文的史书。”
此话一出,顿时惊起惊涛骇浪。
朝若昀放下手里的洞箫,尤靖茹连忙将手里的银针别入绣布中,连一直默默吃榛子的祝千妗和赵孃都意外地看向何沁霏。
“这是好事啊。如果顺利著成,将它发行下去,不仅有利于朝廷因地制宜管理各地方,还能为后民对我朝民风的研讨和传承提供便利。”张菀桐大为赞赏道。
“是啊,义和,这是利国利民的大事,有什么需要都可以向我们提出来。”闻殊玉温和地附和道。
何沁霏却有些为难地说道:“只是我进宫的时间也不短了,我担心自己会有记错的地方。而且有些地方官可能会移风革俗,我按照之前的记忆写,难免会对世人造成误解。”
一旁的崔琅得意地嗤笑一声,说道:“这有何难?让皇上悬赏天下,凡能道出当地风土人情的,皆有赏钱。重复者、说的不清不楚者不算,欺君者依律处罚,敢于揭发者也有赏钱。”
何沁霏闻之觉得在理,看向垂眸沉思的张菀桐,期待地说道:“晴淼,你认为如何呢?”
张菀桐看向众人,点头应道:“可行。只是具体事宜我还需要和皇上细细商议。”
何沁霏松了一口气,朗声笑道:“多谢皇后娘娘。”
尤靖茹看事情告一段落,又拿起绣绷继续完成绣图。过了一会儿,她终于想起其他人的嘱咐,抬头看向还在专心吃点心的舒马赫。她伸手将绣了大半的晚霞图递到舒马赫面前,真情实意地问道:“你觉得它好看吗?”
舒马赫感到莫名地看了她一眼,勉为其难地点了点头。
“你可想学?”尤靖茹乘胜追击地问道。
此话一出,何沁霏心不在焉地讲着乡野诡事,连教沈星移针法的闻殊玉心思都有些飘忽。
舒马赫面不改色地看着那绣绷,手指却纠结地摩挲着手背,片刻张开抿得紧紧的有些发白的唇瓣,仍旧高傲地像只白鸿鹤,微微仰着脖子说道:“不用了。”
殿中其他人都失望地看向赵孃。
祝千妗一面睁着圆溜溜的眼睛来回扫视着她们之间的暗流涌动,一面冷着脸继续吃榛子,将脸颊塞得满满的。
她身旁的崔琅实在看不下去,难得显得有些不好意思地问道:“你都塞嘴里怎么吃啊?”
“天机不可泄露。”祝千妗神情冷峻地说道。
赵孃背负着众人的期望,起身走向舒马赫。
原本还游刃有余的舒马赫余光里看到赵孃向她走过来,脸上罕见地浮现一抹慌张,她迅速起身自然地去扶赵孃。她瞥见赵孃略显孕肚的小腹,下意识语气不佳地训道:“你现在是有孕之人,万事都要小心为上。这里这么多人,你想做什么随便吩咐我们就好,何必自己亲自动身?”
在场同样怀有身孕的德妃、肃嫔和庄嫔闻言纷纷忙碌起来。一个继续默默吹箫,一个低头刺绣,另一个盯着祝千妗。祝千妗被崔琅盯得差点噎到,她猛地咳嗽几声,默默转了转身子,避开了她的视线。
“太医说胎像已稳,这样走动无碍。”赵孃冷清清地回道。
舒马赫的眉头却依旧皱着,直到赵孃坐到榻上,她的脸色才缓和了许多。只是她看着面前的赵孃,嘴唇几次颤动,却不知该说什么。
这时张菀桐身边的春信进来行礼说道:“娘娘,皇上歇驾在了紫檀殿。”
赵孃被跟在春信身后的叶水扶起,向张菀桐等人告辞道:“那我先失陪了。”
“路上小心。”不等其他人说话,舒马赫率先叮嘱道。
“嗯。”赵孃点头应道,转身离开了殿内。
“嫣嫣的担心不无道理,”张菀桐看向德妃三人说道,“你们身怀六甲,衣食住行上都要谨慎些。”
“是。”她们听话地齐声应道。
“我前些日子听紫檀殿的宫女说,连芝近日十分想念家乡的面食,可宫中的厨子没有出身中州的,自然做不出那个味道。”崔琅漫不经心地说道,眼中流露出怀念的神伤,“我也想念我娘做的玉叶豆腐汤了。”
舒马赫低垂的长睫微颤。她坐在榻上,没有再动过眼前的糕点。过了一会儿,她也请辞回了文思殿。
赵孃回到宫中,元成宗正站在院子里拨弄花圃里种植的玉兰花。他听见身后传来的动静,欣喜地转身快步上前,半抱着赵孃小心翼翼地回到殿中。
“用过早膳了吗?”元成宗坐到赵孃身边,握住她的手轻声问道。
赵孃点头应道:“臣妾在皇后娘娘那里用过了。”
“刘铭科说你可以适当地多走走,后宫里你与谁交好,相互走动有人陪着说话也好。只是皇后那里贵妃清高傲慢,庄嫔说话百无禁忌,贤妃活泼好动,婉嫔固执认真,都不是好相与的。肃嫔好学,德妃单纯,敬妃冷静,与你的性情倒也相佐。”元成宗认真地絮絮叨叨地盘算道:“你若是嫌她们吵闹,与她们相处疲乏,也不必逼着自己每日都去皇后那里。朕多派些人陪你去御花园转转,可好?”
赵孃轻笑一声,说道:“皇上,各位娘娘待臣妾都很好。紫檀殿闷得很,臣妾和她们呆在一起自觉畅快。”
元成宗欣慰地笑道:“那就好。”然后他站起身,温柔有力的手掌按住也准备站起来的赵孃的肩膀,说道:“你不必相送。朝堂事多,朕晚上不会过来,你早些休息。”
“是。”赵孃沉声应道。她的目光追随着元成宗,从他自殿中走到外间。赵孃偏过头,隔着窗棂看着他挺拔的身影消失在殿门外,才蓦然收回视线,怔愣地盯着身旁元成宗坐过的地方。
是夜,除了赵孃其他妃嫔都不能睡,强撑着精神在自己的宫殿中等着大明殿传出今夜侍寝何人的消息。
文思殿里,舒马赫看了半晌的书,坐榻上的烛灯都燃了半根。
她放下书闭上眼,抬手揉了揉有些酸痛的太阳穴,淡淡地说道:“歇息吧。”
守在旁边的青芷和白兰对视一眼,青芷支支吾吾地说道:“娘娘,皇上还没有传唤……”
舒马赫直接忽视青芷的话,自顾自地坐到妆奁前开始卸头上的钗环。身后的青芷只能认命地上前帮忙松发髻。
“白兰,你去吩咐人烧好热水,我要准备沐浴。”舒马赫看着镜子里神情厌厌的自己,有些疲惫地说道。
“是。”白兰低头应道,转身退出殿内。
一头乌黑长发刚披散下来,她便听见殿外传来张忌的声音叫道:“皇上驾到!”
舒马赫也不在乎自己这副素面朝天的样子会不会冲撞圣驾,施施然起身,向走进来的元成宗行礼道:“臣妾参见皇上。”
元成宗摆摆手,走到舒马赫身前,张开双臂说道:“朕知道你累了,今日早些休息吧。”
舒马赫垂着眼睫抬手解开元成宗的衣服,低低应道:“是。”
等到外衫半褪,舒马赫突然出声说道:“皇上,臣妾这几日都在延春宫和各位娘娘闲谈。”
“嗯,朕听说了。”元成宗反应平淡地说道。
“贤妃娘娘见多识广,常常和臣妾们讲各地美食,夸得如八珍玉食一般,尤其是说中州的面食。”舒马赫耐心地说道,“臣妾听了,一时心痒难耐,想尝尝这中州面食的味道是否果真如贤妃娘娘说的那般天上地下的仅有。”
她顿了顿,压低声音显出几分落寞来说道:“可惜,大内没有中州来的厨子。”
元成宗鲜少见到舒马赫示弱,闻言不免诧异地低头向她看过去。他看着舒马赫不施粉黛也仍旧艳丽的面庞,心中产生一丝怜惜之情。元成宗握住她的手,安慰地说道:“朕会派人去中州寻个厨艺精湛的人……”元成宗说着,忽而神思游走,喃喃自语道:“她也是中州人,不知她是否也会想念家乡菜肴。”
舒马赫得到承诺,不着痕迹地将手从元成宗的手里挣脱出来。他的最后一件外衣也被舒马赫脱下来,元成宗几步走到床边,躺到床上困顿地闭上眼睛。
今日无法沐浴了,舒马赫有些心情不畅地想道。她眼神略带嫌弃地瞥了床上的元成宗一眼,迅速宽衣解带,只留下轻薄柔滑的中衣,然后小心地避开元成宗的手脚,躺在床的里侧,阖目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