空荡荡的街道上回荡着打更人不徐不疾的脚步声,他强壮的身形被苍穹之上的弯月在地上映射出一个孤影。
“安然无恙!”聂冲一面喊道,一面先打三下梆子,接着敲三声锣。
藕粉色的罗帐被一双苍白瘦弱的手猛地从里面掀开,徐静芸额角碎发湿漉漉地贴在她的脸上,她看向旁边的小床,着急地喊道:“湘水!湘水!”
觉浅的湘水被她的呼声叫醒,来不及蹬上鞋子,便踩着一双白净的袜子走过凉丝丝的地面,来到徐静芸的床前。徐静芸如同水中即将溺毙的人一般,像抓住浮木那样急切地紧紧抓着湘水的小臂。
湘水跪在脚踏上,顺从地向前倾身,一面安抚道:“夫人,我在。”一面用干净的袖口轻轻擦拭徐静芸头上冒出的冷汗。
徐静芸静静地盯着面前神情忧虑的湘水,急促的呼吸声慢慢平复下来,小臂上的力道却没有放轻。湘水扶着她缓缓躺下,并不挣扎,只是顺势跪坐下,以这样的姿势守在她的身边。
这样的百依百顺的态度,确实使徐静芸得到了极大的心安,于是她后半夜也算睡得安稳。只是湘水一整晚都跪在冷硬的木板上,第二天膝盖刺痛无比,走路都身形摇晃。
徐静芸发现后,让小月去找出柜子里的云南白药膏,亲自看着小月给湘水上完药。
若说从前徐静芸只是需要湘水不时的安抚,如今却像是彻底离不开湘水似的。无论她做什么事,都要湘水陪在跟前,哪怕什么都不做,也不准她离开自己的视线。
日中徐静芸用完膳后歇下,花角总算找准时机拉着湘水想跟她坦白心结。这时的湘水即便疲惫不堪,也心软答应下来。她正和小月在外面小声交代着,此时早已睡着的徐静芸却突然惊醒,猛地坐起身就开始呼唤湘水。湘水顾不上身后迫不及待的花角,赶忙走进里间。
徐静芸待她一走近,便伸手吃力地再次抓住她,偏执地说道:“你不能走。在他来之前,你绝对不能离开。”后面的一句话她说得含糊不清,湘水没有听清。但她想来也不过是些表达徐静芸内心焦虑不安的言语罢了。
湘水稳重沉着的声音不厌其烦地宽慰她道:“夫人,我不会离开的,我一直都在这儿。您快休息吧。”
徐静芸目光沉沉地看着她,半晌才半信半疑地闭上眼。
一旁的花角皱眉看着这一幕。夫人近日对湘水姐姐的控制欲简直强到令人发指的地步,她有些担心地想道。
既然没办法单独说话,花角只好给湘水写信,她读的书并不多,因此书信内容极其简单明了。
黄昏时刻,徐静芸要沐浴,她不肯让湘水去拿要换的新衣,花角便主动请命去柜子里找衣服。她将衣服放在小桌上时,趁着徐静芸背对着她们,把袖中的书信塞进正拿起水瓢的湘水手中。
湘水抬眸看向她,察觉到花角眼中的恳切后,她立刻会意地点点头,将东西不动声色地放进袖袋中。
徐静芸到底不是一个会磋磨下人的主儿,她令湘水把外间的贵妃榻搬到她的床边,供湘水卧眠。她又让小月找来长纱,将两端分别系在她和湘水的手腕上,中间挂着一枚铃铛,才总算放心。
夜里湘水僵硬着身子躺在榻上,生怕自己牵动铃铛发出声音,吵醒徐静芸。今夜波委云集,屋里黑暗一片。湘水听着屋中逐渐平缓的呼吸声,蹑手蹑脚地坐起身,系着长纱的那只手没有动弹。她倾身握住中间的铃铛,小心地往回收手,移到自己身前的掌心。
然后她慢慢走到窗边,拿出怀里的东西,靠着云层之下微弱的光亮艰难地看着上面笔迹稚嫩的文字:
湘水姐姐,我之前问你那些话,是因为我想能像你那样被夫人器重。我已经反思过自己了,我们同为夫人做事,应该齐心协力,少说多做。
湘水姐姐,我知错了。你原谅我吧。
湘水在光线下晦暗不明的脸上荡漾起无奈又宠溺的笑容。她将书信沿着折痕小心折好放进怀里,转身又坐回榻上,然后轻手轻脚地将铃铛放回原位,这才躺下休息。
次日一大早,花角欲言又止地跟在湘水身后,眼睛直勾勾地盯着她忙碌的身影。
湘水感受着那视线,如芒刺背般让人无法忽视。她悄悄叹了一声气,眼里瞧见徐静芸没有留意她们这边,把花角拉到一边,在她耳边轻声说道:“我没有怪罪你。”
花角原本还可怜兮兮水盈盈的眼眸立刻迸射出喜悦的光芒,她伸手牵住湘水的手,甜甜地说道:“谢谢湘水姐姐。”
原本低着头刺绣的徐静芸忽然抬起眼睛偏头向她们看过来,幽幽地问道:“你们在说什么?”她曾经柔和脆弱的目光变得如鹰隼捕猎时般凌厉尖锐。
花角吓了一跳,惊魂未定地习惯性看向湘水。湘水镇定自若地回道:“花角见我昨日没有和她交班,过来问问我所为何事。”
这句话不知意外地起到了什么作用,徐静芸如同大梦初醒,眼神又回到从前无害的模样,甚至其间多了几分说不清道不明的悲凉。她没有再像这几日那样强逼着将湘水捆在身边,反而像是唯恐避之不及,刻意凡事都由花角和小月伺候。
花角实在拿不准多变的徐静芸,昔日所求成为现实,她却为湘水的处境担忧。
“花角,去倒一杯温茶来。”正在窗边看书的徐静芸吩咐道。
花角应了一声“是”,她忐忑不安地透过大开的屋门,看了眼在院子里默默帮其他婢女洒扫地面的湘水,心不在焉地拿起桌上的茶炉,一股脑地便要往茶杯里倒。
一旁一直留心观察她的小月见状连忙上前拿过她手里的茶炉,贴上手背试了试外壁的温度,这才又递还给花角。花角看她的动作,一时为自己的失误羞红了脸。
小月低声提点道:“你信中说要齐心协力、少说多做,如今有了机会,即便是为了向湘水姐姐证明你的所言非虚,也不该如此不小心。”
“嗯。”花角想到湘水对她的信任和宽容,凝神应道。之后她总算找回点心思,好好在徐静芸跟前做事。
湘水倒是宠辱不惊,安心地做好自己现下的事。只是如今闲下来,她终于想起来金草与她表明的那番情意。
从前金草年龄尚小,湘水看他如同看自己的幼弟一般。一晃数年过去,金草的身体变得孔武有力,模样也愈发周正起来。湘水无论如何,也不能忽略他已经长成为一个男人的事实。
湘水入府前刚刚及笄,早过了情窦初开的年纪。如果不是待在徐静芸身边,她现在恐怕早已嫁作人妇。说不期待能有一个属于她的家,将寄托在别人身上的安稳能够彻底由自己安定下来肯定是假的。
她这样想着,心里便蠢蠢欲动。
午膳过后,府中一片困顿的气息。小月留在屋中照顾徐静芸,偏屋里花角睡得正沉。湘水小心翼翼地掏出柜子里在最深处放置的竹哨子,走出了屋内。
她穿过院子,来到小门后面,将竹哨子放在嘴边,轻轻吹响。竹哨子发出的声音清脆,如同鸟叫,让人轻易不会发觉异样。
湘水吹了两遍后,便靠近小门,听着夹道另一边角门的动静。
他来得很快,比以往的任何一次都要快。
湘水内心如鼓噪,等夹道中回响的脚步声渐行渐远,她才悄声打开小门。
金草正站在不远处盯着她。他的双手紧张地微微颤抖。果然在主子面前再稳重,也不过是个刚刚成年的少年,湘水心里发笑地想道。她发觉到自己的心思,微微吃了一惊,她看到这样的反应,应当是会后悔的。可面对着金草,她却尝不出后悔的滋味。
这一次,湘水率先走近了他,微微笑道:“只愿君心似我心,定不负相思意。”
金草愣了一下,片刻后才小心翼翼地扬起眉,看着她笑了。他握紧拳头,然后毫不犹豫地竖起三指举到头边,眼睛里闪着坚毅的光,坚定地起誓道:“我冯安此生绝不负湘水之情。”
湘水瞧他这副决绝的模样,心里如冰雪消融。她垂眸一笑,对他郑重其事地回道:“我信你。”她看了眼小门,轻声说道:“我要走了。”
“好。”金草眸光熠熠地应道,看着她转身关上了门。
日仄徐静芸又将湘水唤进了屋中,同小月两人一同近身侍奉。日后真如花角说的那般,三人平担众事,倒也井井有条,相处和谐。
放在桌角燃烧着的白蜡又被刮进来的风吹灭了。
若兮拿着火折子,一只手挡着风口,将它点燃。无色的蜡泪顺着蜡身堆积在桌面和白蜡相接的地方,凝固成十分牢靠的烛台。
“少奶奶,夜里寒凉风大,不如关上窗吧。”若兮看向仍心无旁骛地坐在椅子上看书的林氿霜,无奈地再次说道。
林氿霜不为所动地翻动书页,冷淡地说道:“不必。”
对她的答复若兮早有预料,她只能低头应道:“是。”然后若兮走到另一边,以防挡住林氿霜看书的光线。
紧闭的屋门被人从外面推开,带进来一阵凌冽的寒风。余香怯懦地看了眼林氿霜,默默地将门关上走进来。
“少奶奶,二爷说今日公务繁忙,恐怕要忙到后半夜。”余香有些心虚地说道,“二爷恐扰了您休息,所以让您不用等他了,早些歇息。二爷今夜便睡在书房了。”
林氿霜神色如常地淡淡“嗯”了一声,然后拿起桌上的书签压进书里合上,起身离开书桌。
她向来不喜欢那些金钗钿合,头上只簪了两支样式简单用来固定发髻的青玉簪子。她端坐在镜子前,仪态万千地轻轻拔下簪子,柔顺的头发倾泻而下。
热水是早就备好的。林氿霜闭上眼睛坐在水中,感受着温热柔软的水流顺着她白皙光滑的肩膀淌下。
林氿霜和江常嵘在刚成婚那段时间曾经恩爱过。那时江常嵘每日都会宿在春宜阁,林氿霜端庄贤惠,又孝敬公婆,是人人艳羡的一对神仙眷侣。但只过了半年,江常嵘便时常以各种理由睡在书房。林氿霜对此像是十分体谅的样子,除了每晚公事公办的等候和时不时的关心,从不主动挽留他。
如今江常嵘公务繁忙的借口不知出现了多少次,林氿霜更是安之若固。若兮是杨别冰亲自给林氿霜挑选的人,她看着这对貌合神离的夫妻,脸上愁眉不展。
“少奶奶,二爷朝中事忙,是不得已的苦衷。您千万不要因此跟二爷生了嫌隙啊。”若兮一面拿棉布擦着林氿霜的手臂,一面苦心劝道。
林氿霜闻言睁开眼睛,看着面前波澜四起的水面,略显疲惫地说道:“明日你熬一碗花生红枣黑米粥,等无道下朝后,我亲自去书房给他。”
若兮见林氿霜有了松动,咬咬牙继续说道:“二爷是个喜欢热闹的人,您没有嫁过来之前,二爷从来都只是一个人用膳。二爷虽然不说,但我们这些下人都知道,二爷他是想您多过去陪他说说话的。”
“我明日会去陪他用早膳。”林氿霜声音毫无波澜地说道,然后顿了顿,她补充道:“如果他有空闲,我会日日陪着他用膳。”
若兮闻言终于喜笑颜开,她高兴地说道:“有您陪着,二爷自然是有事也要说无事了。”
林氿霜却并不搭腔,站起身说道:“好了。”
余香和若兮连忙上前将她扶出来。
寒风一阵一阵地刮过去,支着一条腿躺在草垛上睡的郑炜良被冻醒,他抬手将张芸盖在他头上的薄被子一把掀开。
他坐起身握住有些僵硬的后颈微微扭了扭,然后看向不远处的比武台。
台下围观的士兵们已经都回去休息了。吕彧全身酸痛无力地仰面瘫在台上,旁边的刘佳倚在兰锜上平复着有些粗重的呼吸,强壮坚硬的胸膛上下起伏。
郑炜良拿着被子甩到身后,漫不经心地走过去,抬起修长的腿踢了一脚台子,随口说道:“辰时了,回来睡觉。”
说完,他也不管两个人的死活,转身走进营房。
刘佳看了眼郑炜良潇洒的背影,朝还躺在台上的吕彧走过去,弯腰向他伸出手。他站的位置背光,看不清吕彧脸上的表情,但下一瞬他就知道吕彧对他示好的态度了。
吕彧虚弱地抬起手,然后他咬紧牙根,将全身力气凝聚在手上,狠狠地把刘佳的手掌打开,恶声恶气地说道:“你少在这里假惺惺!”
看来还是没打够,刘佳淡淡地想道。然后他直起身稍稍侧过去,接着月光看清吕彧的身形,随后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一把将无法反抗的吕彧扛上肩头。
“混蛋!你干什么?把我放下来!”吕彧大声惊道。
“你声音小点,会把别人吵醒的。”刘佳耐心地劝告道,“你受的内伤有点重,走不回去舍房。”
“那也用不着你!”吕彧低声吼道,“你嚣张不了多久,等我养好伤,一定把你打趴下!”
“嗯。”刘佳认真地应道。
吕彧没想到他的挑衅得到了对手的尊重,顿时哑了声。他没了发火的源头,只能老老实实地趴在刘佳宽厚的肩上。
两个人重叠的身影很快在外面消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