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录：梨云梦远 第10章 耻私心难藏，怨偏见太深

湘水惊恐万分之下，甚至忽略了徐静芸终于站了起来的事实。她连忙跪下，解释道：“夫人，我以自己的性命起誓，我与老爷之间绝无苟且！”

但此时的徐静芸仿佛和之前语出惊人的她割裂开，她笑道：“我相信你。”然后她向地上的湘水伸出手，缓缓说道：“快起来扶着我。”

“是。”湘水心有余悸地应道，迅速起身扶住她的手臂，声音难掩喜悦地说道：“夫人，您的腿好了。”

徐静芸苍白的脸色变得红润，她轻声应道：“嗯。”

“我这就去告诉老……”湘水几乎要喜极而泣地说道，可很快她就意识到话中的不妥，匆忙改口道，“派人，派人去告诉老爷、四爷，还有几位姑娘。”

徐静芸闻言却如遭雷劈，双腿像灌了铅水一般沉重得没有了知觉，动弹不得。她琥珀色的瞳孔疯狂震动着。在她跌向地面的瞬间，一双瘦骨嶙峋的手竭力而慌张地在空中扑通着，想要抓住湘水的手。很像是翅膀断了的小雀，无力地扇动双翼，却只能命中注定般摔落进大地裂开的天堑中，与死亡和黑暗做伴。

湘水惊呼一声“夫人”，然后急忙蹲下将趴伏在地上的徐静芸的上身搀扶起来。

豆大的泪珠不受控制地从徐静芸的眼眶里争先恐后地冒出来，她反手用力抓住湘水的手，一遍遍神经质地问道：“悯恩还没来吗？悯恩是不是不会再来了？他是不是不来了？”

湘水被她抓住的手腕疼得厉害，她忍不住皱起眉，但还是耐下性子安抚道：“夫人，夫人，您看着我。”徐静芸泪眼婆娑地抬眸看向湘水，湘水轻声哄道：“老爷是大将军，每天公务繁忙，不能时时来看您，但他心里是挂念您的。您想想，老爷前些日子不是刚来过了吗？”

“悯恩不怪我？”徐静芸声音颤抖地问道。

“您是老爷的结发妻子，老爷怎么会怪您呢？”湘水温和地笑着说道。

但出乎她意料的，徐静芸突然松开握住她的手，两只手捂住面颊，细碎的哭声断断续续地从手里传了出来。

湘水有些不知所措地伸手轻轻抚着她颤抖的脊背，她想了想说道：“夫人，您不用太过伤心，这至少证明您的腿有了好的迹象。”

徐静芸没有理会她，哭声却渐渐停了下来。她放下手，脑袋垂着，目光呆滞地看着散开在地面上的裙摆，低声说道：“我想看看外面的桃花树。”

“是，我这就去叫小月她们。”湘水松了一口气说道，起身快步走出了屋内。

湘水寻到院子后面，小月和花角正在溪岸上栽着的桃花树下手挎竹篮采花，两人时不时交头接耳，笑得花枝乱颤。

“小月，花角。”

听到她的声音，打闹的两人急忙转身乖巧地叫道：“湘水姐姐。”

“夫人醒了，你们快跟我回去。”湘水语速飞快地说道，两人听罢急匆匆地随着她往回赶。

屋里坐在地上的徐静芸还保持着湘水离开时的模样，一动不动，像是一尊被刻画得惟妙惟肖的彩色人像。

湘水年龄偏大，力气也比两个小的要大，她双臂穿过徐静芸的腋下，将她的上身抱起。小月和花角分别抬起徐静芸的一条腿，三人熟练地将她抬到窗前的椅子上。

徐静芸这才稍微有了些反应，她的眼球缓慢地向上转动，直勾勾地盯着院前的桃花树，脸上却依旧染着灰败的气息。

湘水担忧的眸光瞥见小月手里的竹篮，里面是新鲜娇嫩的朵朵桃花。她看向小月，示意她将刚采的花朵给徐静芸看看。

小月一时没有反应过来，仍愣在原地。一旁的花角抿抿唇，提着自己的篮子走上前，微微俯身说道：“夫人，这是我和小月方才新摘的桃花，可以做成桃花羹和枣泥桃花酥，都是夫人您最喜欢的。”

听到那两个名字，徐静芸才轻飘飘地瞟了一眼篮子里的花，然后略带伤感地喃喃道：“悯恩是最喜欢这两样的。”

花角没想到她会这么说，不知道该怎么接话。她求助般的看向湘水。

湘水微微蹙眉，走到徐静芸的身边蹲着，抬头说道：“夫人，老爷不是说过了吗？等他军中事务变轻之后就来看您。”

“是吗？”徐静芸看向她怀疑地问道，眼里却有了希翼的光亮。

湘水见她听进去了，脸上绽开温柔的笑意说道：“是啊。”

徐静芸的脸庞终于有了一丝血气，她低头腼腆地笑道：“你跟他说我很好，让他不必太担心我。”

“好。”湘水哄道。

站在一旁的花角看着徐静芸对湘水的依赖和信任，提着花篮的手忍不住握得更紧了。

夜里湘水服侍徐静芸睡下，由小月先照看着她，自己则去房间洗澡。

期间花角过来帮忙送水，在屏风后面站了许久也没离开。湘水从杅中出来，正准备擦拭身体，她余光里忽然看到花角的身影。惊吓之余，她连忙拿过屏风上挂着的衣服遮挡住身体，厉声喝道：“谁在那？”

“湘水姐姐，是我。”花角听出她话里的惊惶，赶忙说道。

“花角？”湘水听到熟悉的声音，身体逐渐放松下来，一面穿衣服一面疑惑地问道：“这么晚了，你怎么还不去休息？”

花角站在原地，手指绞着腰间挂着的汗巾，扭扭捏捏地说不出话。

湘水穿好衣服，出来见她这副模样，拉过她的手，两人坐到床上。“出什么事了？你说我听着。”湘水柔声说道。

“……我和小月进府得晚，那时夫人的腿便不大好了……和老爷之间的相处也怪怪的。”花角踌躇地说道，“可大夫说夫人的腿并无问题乃是心病。”

花角抬眸看了眼湘水的脸色，见她没有斥责的意思，于是嬉皮笑脸地凑到她跟前撒娇道：“姐姐，我和小月不知原委，稀里糊涂地照顾夫人，难免会触及到夫人心中的那根刺，这样我们做起事来也是畏首畏尾的。您是夫人身边的老人，一定知道一些内情吧？”

湘水轻笑了一声，看向她说道：“我来的时间不比你们早多少，这些问题我如何得知呢？你和小月只要谨记夫人和老爷给了我们容身之处，是我们要报答的主子。平日里用心做事就是，其他不是我们份内的事不必纠结。”

花角讪笑一声，起身说道：“湘水姐姐说的是。时辰不早了，我就先退下了。姐姐也早点休息。”

“嗯。”湘水颔首应道。

她拿毛巾将头发擦了个半干，便回主屋了。

屋里灭了灯，小月躺在榻上小憩，被回来的湘水轻轻摇醒，她小声说道：“回去睡吧，这里我看着。”

“是。”小月睡眼惺忪地应道，起身蹑手蹑脚地离开了。她走到偏房刚进门，就听见床上传来一阵哭声，朦胧的睡意瞬间散去了大半。

小屋里还点着一根蜡烛，是花角给她留的。小月去看花角露在外面的半张脸，满是胡乱的泪痕。

“发生什么事了？你怎么哭成这样？”小月慌张地问道。

“我一定是被湘水姐姐讨厌了。”窝在被子里的花角带着哭腔的声音含糊不清地说道。

“怎么会呢？湘水姐姐对我们那么好。”小月下意识反驳道。

花角却不吭声，哭得愈发惨了。

“你跟湘水姐姐说什么了？”小月灵光一闪问道。

哭声顿了顿，花角闷闷的声音如是说道：“你这时候脑子倒是转得快。”

小月被夸得有些不好意思地笑了笑。

花角听到她的笑声，愤愤地从被子里钻出来，坐起身指责她道：“我都这么伤心了，你还笑！”

“我错了。”小月认真地说道。

花角一拳打在了棉花上，顿时浑身泄了气，低头郁闷地说道：“我和你还有湘水姐姐都是夫人的贴身婢女，但是我们两个不如湘水姐姐聪明，在夫人身边总是帮不上忙。我想多了解一些夫人，这样就可以多帮点忙了。”

小月没有出声，静静地看着她。花角最是受不了她这种态度，终于自暴自弃地说道：“好了！其实我就是想在夫人的心中也变得和湘水姐姐一样重要。”

“我真坏，湘水姐姐对我们那么好，我却想利用她争宠。”花角哽咽地说道，即使咬紧牙关憋着，眼里的泪也还是流了出来，“湘水姐姐肯定看出来了。这下我肯定要被讨厌死了。”

小月笑起来，她坐上床握住花角紧攥着被角的手，说道：“哪有人单方面就决定了别人对自己的态度呢？想知道自己到底有没有被湘水姐姐讨厌，明天你自己去问问她呀。”

花角沉思片刻，她咬了咬下唇，点头说道：“好！我明天问问她。”

“好了，快睡吧。”小月感到困乏地说道，起身熄灭了桌上的蜡烛，然后躺到花角身边。

花角伸手抱住她，两人沉沉入睡。

自从余姚颂身体渐好，刘锦秀便搬回了荔景轩。除了每日的晨昏定省，她还要和其他几位适龄的妹妹一同在家塾上课。

今日早课临近下学，讲堂外面的廊下突然出现晚娘的身影。讲学的庞逢见状放下手中的书，对着帘子后面正埋头默诗的三人说道：“好了，剩下的诗句几位姑娘在明日上课之前自觉完成，今日的课便到此为止吧。”

刘锦秀三人放下手中的笔，有条不紊地起身躬身行礼道：“多谢庞夫子教诲。”

庞逢路过晚娘，两人互相颔首，权当见礼。

晚娘见庞逢离开后，走进讲堂对着里面的几人笑道：“大姑娘，三姑娘，四姑娘，王家和董家的大夫人都在前厅呢。夫人让我叫几位姑娘过去。”

三人吩咐贴身婢女将自己的书箱带回院中，然后跟着晚娘去了前院。

厅中余姚颂和王阮氏坐在主位，董王氏和王菁、董风兰坐在下面的一边。

“除了二姑娘身体不适还有五姑娘尚且年幼不便见客，其他几位姑娘都在这了。”余姚颂对垂眸品茶的阮瑀笑道，“分别是锦秀、清秀和雯秀。”

刘锦秀带着两个妹妹依次向两位夫人行礼。阮瑀举止优雅地轻轻放下茶盏，才漫不经心地扫视过她们三人。刘锦秀身后的刘清秀感受到她高高在上的目光，秀眉不舒服地纠结在一起。

阮瑀熟视无睹的态度，令场上几人的处境有几分尴尬。

“你们坐下吧。”余姚颂脸色不太好看地说道。

刘锦秀对事态的发展并不感到意外。阮瑀是皇上亲封的郡主，甚至还有自己的封邑，后来更是嫁给朝廷新贵王树彤，一时风头无两。在一群尊贵的王公夫人面前，她的盛气凌人也没有收敛半分。所以刘锦秀当然不认为，那么多人上赶着给阮瑀送人情，她会偏偏看重她。

王思懿看好友漠然置之的反应，只好也做出一副装聋作哑的模样坐在椅子上。董风兰看着这明显的轻视和刘锦秀逆来顺受的模样，心下一紧，便要站出来为她说话。

坐在她一旁的王菁此刻却起身，向余姚颂柔柔一笑地说道：“余夫人，我和娘亲她们是来专门登门道谢的。”

“道谢？”余姚颂疑惑地问道，“我这几位姑娘可从来都是足不出户的主……”她说到一半，似乎意识到什么，转头看向刘锦秀。

“正是敏慧。”王菁笑道，“当日我和钰好还有王夫人去福安寺上香，路上突然冲出几个乞儿向我们讨要银钱，十分难缠，我当时都吓坏了。如果不是敏慧恰巧出现，替我们赶走那些人，又为我按穴诊治，恐怕我现在是无法安然无恙地站在这里向她道谢了。”

“竟还有这样的事？”余姚颂惊讶问道，然后对刘锦秀略带责备地说道：“敏慧，你怎么也不跟我说一声？”

刘锦秀原本沉着的内心因为王菁嘴里的“敏慧”激起几圈波澜，又很快消失。堂堂郡主的女儿竟然如此容易地便被笼络了，看来那些费尽心思讨好阮瑀的人走错了路。

“不过是举手之劳，不足挂齿。”刘锦秀淡笑着柔声说道。

王菁却摇摇头，坚定地说道：“敏慧常怀善念于心，济弱扶倾人尽皆知。或许于你而言这算不得什么，可在我看来你是救我的恩人。”

刘锦秀从不对自己的所做所为感到后悔，如今看着王菁认真的眉眼，也只是为她的示好和单纯心中疑窦丛生。她心中存疑，面上却丝毫不显。

阮瑀脸色愈发难看，终于她出声打断了几人的交谈，丝毫不掩饰内心的不耐说道：“不管怎么说，都是锦秀救了阿晋和钰好。我瞧着刘家养的这几个姑娘个个出色，刚好前些日子我得了五支玄鸟衔珠簪子，便送给各位姑娘吧。”

她身后的紫琪端着木盘走上来。董风兰站起身，和王菁一起将上面放着的木盒子打开，从里面拿出簪子递给各位姑娘。

“多谢郡主娘娘赏赐。”三人齐声说道。

阮瑀纡尊降贵地轻轻颔首，然后对余姚颂说道：“叨扰你许久，我们这便告退。”

“郡主娘娘亲自登门，那是我们的无上荣光啊。怎么能说叨扰呢？”余姚颂赔笑道。

余姚颂带着人将她们送上马车才回府。一路上，董风兰瞧着王菁的神色阴郁，怕触到她的霉头，一句话未说。

和董风兰告别后，王菁默不作声地跟着阮瑀进了屋子。阮瑀看她坚持的模样，叹了一口气，将屋里的人都挥退下去。

“您为什么要为难敏慧？”王菁低垂着头，沉声问道。

“你年岁尚小，自然不知道这里面的弯弯绕绕。这刘大姑娘自认为自己手段高明，可我怎么会看不出来，她分明是故意设计接近你。”阮瑀一脸不屑地说道。

“您遇到那些恶心的人，便觉得世界上所有跟我扯上关系的人都是不怀好意。”王菁抬起头，一双通红的眼睛盯着她恨恨地说道。

阮瑀一愣，张口想反驳道：“我……”可又说不出来什么，这确实是她一意孤行的猜想。

王菁耐心地等了她很久，见她颓败地闭上嘴，才神情冰冷地离开了屋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