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宫。
大齐有早朝与午朝之分,每每未时下朝,女帝就爱和皇后凑在一起,今日也不例外。
方才送走来复命的程贵妃,女帝便拿着一本奏折,斜倚在皇后身上,问金桃:“金桃,长安现在在哪呢?”
“回陛下,公主还在广宁宫审犯人。”金桃把白玉托盘放下,福身行礼回答道。
“让她们干这个确实有些难为人了……”女帝坐直身子,把手里的奏折甩到了一遍,又从脚边堆积如山的文书中抽出一本,拿棱角捅了捅皇后的腰,“梁子泫,你说,朕这次是不是做的太过了?这破案子我自己都无从下手,两个黄毛丫头——”
皇后眼疾手快夺过文书,又摔在女帝身上:“再过你也不能朝令夕改,别想着收回成命。”
“嘶……”女帝吃痛,咬着嘴唇抽了一口气,又把文书老老实实放在桌上,“你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事跟梁家有关系,到时候她们查到你头上我可不管!正好我想改立新后来着——”
皇后冷着脸继续翻手里的《尚书》,只冷哼了一声,便不再理会女帝。
整个后宫都找不出第二个男人,他倒要看看女帝是打算寻谁做皇后。
“天底下哪个皇后跟你一样!小心眼!”女帝又拿手肘怼了他一下,把方才批完的文书又扔了下去,“建国以来哪个皇后不帮着看文书的,啊?就你特殊,活都给我自己干了。你还独霸后宫,一天天的招猫逗狗,就数你最快活!”
女帝抽文书的动作不稳,堆积在案头那一部分哗啦啦倒了下来,瞬间淹没了桌上的笔墨纸砚,皇后眼疾手快,抽出自己的书,往旁边挪了一下:“往前倒数四个皇后都是商人女,我是世家子,能一样?”
商人只有钱,社会地位低,在朝廷中话语权弱,因而完全不必担心外戚干政的问题,皇后自然可以帮着皇帝批文书。
“偶尔帮帮我能怎么样!”女帝见案头一片狼藉,干脆把文书连着朱笔一起丢了,伸手就要夺皇后手里的尚书,“一天天的,你就等着我回去给你爹贬官吧!把书给我——”
“贬他的官职跟我有什么关系——”皇后举着书往旁边靠,死活不愿意交给女帝。
恰在两人争执不下的时候,端着瓷碗的太监进来了。
“陛下,殿下让膳房煮的绿豆汤好了。”
女帝止住了动作,连忙弓着身子从太监手里接过碗,终于放过了那本《尚书》,蹭到了那一堆文书旁边:“算你还有点良心。”
皇后微微笑了一下,很快掩盖住眸中一闪而过的冷意。
女帝借着文书和身体挡着动作,只抿了一口那绿豆汤,就把剩下的绿豆汤倒在了落在渣斗里的文书上,手肘稍微一动,半数文书倒了下去,哗啦啦的响声掩盖了水声。
“你这汤不行。”女帝随手把空碗交给金桃。
皇后转过脸来,拧眉看着她:“有的喝就不错了,还挑三拣四的。”
“嘁。小肚鸡肠。”女帝把渣斗踢到一边,让金桃拿出去倒掉,“连糖都不加,你们这些世家子就是抠搜。”
“外人把你当皇帝,我可不想伺候你,陛、下。”皇帝拿着书就往外走,准备到花园里去,和女帝待在一个房间太久容易窒息。
“啧啧啧,还急了!”女帝也站起身子,叫了两个太监,“这堆东西给我收拾收拾搬起来,到花园里去!”
一堆烂账还没跟他算呢,就想跑了?没门!
“金桃,你去告诉梁尚书,叫他做好被公主提走审讯的准备。顺便再给长安放一点线索,让她加快进度,别误了秋猎。”女帝甩袖快步追上皇后的步子,也往花园去了。
二十八个宫人,陈婉玉是最后一个,西方白虎第五宿,毕宿。
这个案子盘查起来确实难,可是姚铄要在朝堂上立威,就必须查下去。
金桃马上找了几个侍卫太监,拿了工具跑到了掖庭宫,扬言女帝要在掖庭新建一座仓房,马上要开始动工打地基。
动工方过了半旬,就在一处墙根下的小槐树底下挖出来了姚铄找不着的那两具尸体。
姚铄马上丢下了大理寺关押着的那几个涉案的世家小姐,带着陈婉卿赶回了宫里去看看情况。
“殿下,尸体身上发现了这个。”金桃二指掂着一张带着尚且带着泥土的布帛。
姚铄皱了皱眉,推了一把跟着跑过来看热闹的三皇子姚钧:“你去拿,把它展开了。”
姚钧撇着嘴不情不愿地接过那张脏兮兮的布帛:“早知道我就不来了。”
他轻轻展开那一张轻薄的布料,好让姚铄和陈婉卿看清楚上头画着的东西。
其实也不能说是画画,那是人家写的字。
许多平民出身的宫女入了宫才学读写,就是为了能当个小差,免得早早出宫被父母卖掉。
姚铄和陈婉卿看了半天,终于大约弄清楚了这篇不长不短的“遗书”的意思。
这篇遗书不算是文采飞扬,却是字字泣血。
大部分都在阐述自己入宫三年来遭遇的种种不幸,字里行间都在控诉新掌事的恶行,最后一段则是叙述了自己的身世。
淡粉色的布帛一半都被黑褐的血迹浸染,“我想回家”四个大字在遍地乱爬的丑字中格外显眼。
时间是天正元年春三月,落款百悦悦。
前年三月。
“从谁身上搜出来的?”姚铄垂着头看着坑里两具腐烂到露出森森白骨的尸体,忽然对这些自己也许一生也不会有交际的平民的命运升起一股悲怆的同情来。
金桃指了指左边那具尸体。
陈婉卿迅速翻开了那名册,找到了百悦悦的名字:“公主,她是朝歌人,是移交大理寺还是归葬故里?”
朝歌,属于北方玄武第六宿,室宿。
陈婉卿无端想起来这一点,又无奈摇摇头,把乱七八糟的想法甩出脑海。
先前那十三具尸身身份难以辨认,因而被送到了大理寺去,可这个百悦悦身份清楚,再送到大理寺也查不出有用的东西来。
“婉儿,既然尸体都找到了,又有铁证,那应当能定案了吧?”姚铄含着笑意回目望向陈婉卿。
陈婉卿有些不可思议地看了姚铄一眼,又很快移开目光:“公主说什么呢。这事若有这么简单,陛下能留给你查?”
“哎呀,婉儿妹妹,不要多想啊。”姚钧顺手扔了手里那块布帛,打算跟小妹新得的伴读套套近乎,“谁不知道公主就是我们大齐的门面啊,母皇怎么舍得让她查有难度的案子?”
姚铄眼见着他的手马上要搭上陈婉卿的肩膀,眼疾手快地给他拍了下去,又往姚钧小腿上踢了一脚:“你那脏手别碰婉儿!谁让你扔证物的,拾起来!”
“凶巴巴的,当心嫁不出去。”姚钧瞪了姚铄一眼,俯身乖乖把布帛拾起来。
“嫁人是什么好事吗,我宁愿自己过一辈子。”姚铄气鼓鼓地看着姚钧,忽然想到了什么,转头拉住陈婉卿的手,“当然,如果嫁给婉儿,我一百个愿意。”
陈婉卿登时感觉脸颊一阵发热,竟是羞红了脸,她连忙举起袖子挡住嘴唇,微微垂着头反驳:“公主、瞎说什么呢。”
“总、总之这案子还不能定。公主要借着——”陈婉卿看了蹲在坑前看尸体的三皇子一眼,还是闭了嘴。
姚铄得借着这个案子,换掉朝廷上一批官员,再一手提拔出绝对效忠自己的人来。
女帝年近天命,时日已然无多了——照着大齐皇帝这个焚膏继晷批公文、悬梁刺股管政事、偶然还要御驾亲征的势头来看,能活到耳顺之年都是长寿。
何况只有高祖活到了耄耋之年,中间的几位先帝都是中道崩殂。
公主却正是豆蔻年华,她如果不能让所有人看到自己的能力,就注定与皇位无缘,往后的路便只能自己走了。
现在为她在朝中培养势力,无疑是明智之举。
姚铄眼珠子一转,忽而想到广宁宫那两个掌事。
“那行,不定就不定。左右主犯刚找到,从犯还没认罪呢——”姚铄勾住陈婉卿的脖子往回走,“哎呀,那几个官家小姐可真是不好审,还得从她们老爹身上下手。我可是看上黄家那枚夜明珠好久了——”
“我的!”姚钧忽然跳起来,抓住了姚铄的领子,“那枚夜明珠我的!你别跟我抢!”
姚铄惊讶地挑起眉毛:“黄老头说有本事让他女儿开口才把珠子给我呢。我可没那个……”
话还没说完,姚钧就跑了出去,只丢下一句话:“你等着!明天那个姓黄的就得乖乖认罪!”
“夜明珠我的!”
姚铄指着他离开的方向笑了出来:“婉儿你看,傻子就是这么用的。”
陈婉卿失笑,又无奈地劝问:“公主这样戏耍兄弟不好吧,到底是长幼……”
姚铄伸出一根手指抵在她唇边:“什么尊卑礼法长幼有序,这一套在皇家不管用。”
“现在,我们只管休息去好了。”
天都黑了。
姚钧愿意去干那些累活,姚铄才不管,这几天拉着陈婉卿到处折腾,都没睡过几个好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