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底下挖出来的尸体很快被送出了宫去交于大理寺核验身份——不过数目对不上,除去确定死亡的陈婉玉,那名单上还有失踪者二十七人,可树底下只挖出来十几具尸体。
也就是说掖庭宫大约还藏着一些尸体。
“还是没什么眉目啊——”姚铄伸了个懒腰,又顺势趴在了卷宗上,“这都三天了。”
陈婉卿把手里的《法华经》放回架子上,似乎对这案子并不着急,只笑了笑:“公主急什么。查案子自然要一步一步来。”
姚铄到底是年轻气盛,满心满眼只有十月的秋猎。
“唉,这么一直拖下去也不是法子啊。”姚铄又从桌子上爬起来,满脸都是沮丧之色,“大理寺那群蠢货也是,三天了还什么都查不出来。不是说大理寺办案天子也得低一头吗,怎么会被堵在那群高官门口。”
“罢罢罢,等咱们审完那两个掌事,就马上去大理寺拿案宗,亲自提审那群高官。”
陈婉卿莞尔一笑,说道:“公主现在就可以去审掌事了。前日回来后,我便叫人断了她们的餐食——我自作主张,公主见谅。”
姚铄猛然站起来,拍了拍陈婉卿的肩膀:“婉儿,还是你靠谱。金瓯,你俩从膳房讨两份剩下的餐食带上!”
广宁宫原本是专为泓阳公主修的,公主出嫁后便空置了下来,换成了嫔妃居住。
后来有个妃子在里头莫名暴毙,再住进去的妃子要么是出了意外横死,要么就是见到什么东西失心疯。
久而久之就又荒了下来,这破地方邪门已经成了共识,几个皇帝都嫌推掉光秃秃的不好看还花钱,便任由它荒着。
因而广宁宫门口的野草都有丈高,墙壁屋顶也是残破不堪,在周围恢弘壮丽的宫室中显得格格不入。
地板上还残留着干涸的血迹,屏风上绘着泛黄的美人图,显得更为阴森。
“给她们两个纸笔,让她们默一首诗。”姚铄在主殿找了个小榻坐下,一边吩咐着金瓯银瓶,“这破地方真是渗人——这个时节里头都凉飕飕的。”
两个掌事被分别押在广宁宫两侧的偏殿里,互不相见,免得再生事端。
陈婉卿静静伫立在榻前,看着地板上的血迹出神。
那大片血迹已经很陈旧了,完全成了黑色,腐臭味、血腥味也已经被时间磨平,洇入名贵的木料,糅合成寡淡的香。
只是它存在于这块地板上,总让人好像看到了某起充斥着血迹的案子。
也难怪那些妃子会一个接一个失心疯呢。
“其实广宁宫还是很不错的。”姚铄拨弄了一下旁边花瓶里经年不腐的荼蘼,“毕竟是专给泓阳公主的住处,这木料都是用上好的檀木——我听嬷嬷说,母皇还是公主时曾经在这里住过几天——自己抱着被子来的,后来没事人一样自己又出去了。”
“陛下身负天命,自然不同于宫妃。”陈婉卿把目光从那片洗不掉的血迹上挪开,坐到姚铄旁边,“只是陛下贸然跑到这里来,应当免不了被先帝责罚。”
姚铄笑了起来,坐直了身子:“聪明。母皇可是我朝第一个挨打的公主——那次被打的半个月都去不了马场。”
不过也正是这事让先帝对这个女儿刮目相看——几个皇子都不敢做的事,她做成了。比男子还高的胆识,成了她称帝路上不可或缺的助力。
大约过了半柱香时间,金瓯和银瓶分别拿着一张纸过来了。
原本那个掌事默的《春晓》,新任掌事默的《静夜思》。
默出来的诗作水平差不多,都是给孩子的启蒙诗;默写的字迹也相同,连起笔落笔的趋势都相差无几。
这就麻烦了。
“婉儿,名册拿了没?”姚铄比对了一下那两张纸,用手肘一捅陈婉卿。
陈婉卿把那名册从怀中拿出来,与两张纸的字迹细细比对起来,最终摇摇头:“三种字体虽然相似,却各不相同,恕我才疏学浅……”
她在掖庭时没见过名家真迹,做了姚铄的伴读倒看了不少,对辨认字体也有了自己独到的见解,可惜到底过目不多,不能一眼看出来这真真假假。
“不如……声东击西。”陈婉卿捏着袖子,斟酌着开了口。
这两人或许有一个无辜的,但姚铄更倾向于两人都有罪。
姚铄把食盒拎过来,卸下上层的食盒递给陈婉卿:“婉儿,你和银瓶到西殿去审审那个旧掌事。金瓯,你跟着我到东殿去。”
旧掌事在这鬼气森森的广宁宫关了四五天,又被饿了三日,精神如同一根绷紧的琴弦,随时可能断裂。
恍然间闻到饭食的香味,她茫然又惊喜地抬起脑袋——公主终于给她这个罪人送饭来了!
淡蓝色的衣角缓缓挪入宫室,陈婉玉的脸映入眼帘。
掌事尖叫一声,想要后退,奈何手脚都被铐着,平日吃喝都要宫人来喂,哪里能退出去。
银瓶把食盒放在地上,箭步上前,抡圆了胳膊,狠狠一巴掌上去:“你鬼叫什么!陛下在广宁宫住了七日都没事,你才在这儿几天?”
掌事的脸马上红肿起来,也终于看清了来人的脸——大难不死的陈婉卿。
她心中不由窃喜,医师说她记不得事情,也难以指认那些事情了。
陈婉卿从一边拉了两个凳子来,自己坐在其中一个上,将那张默写的诗文与从名册上撕下来的一页一同在她面前展示:“姑姑,认罪吧。这字迹相同,伪造宫人出宫的名册可是大罪。你若能供认不讳,或许公主还能开恩。”
银瓶看了陈婉卿一眼,后者拍拍凳子示意她坐下。银瓶便掀开了食盒的盖子,露出里头剩下的冷饭。
再冷的饭在饿了三天的人眼里也是佳肴。
掌事咽了口口水,那双刻薄的三角眼还是看着陈婉卿:“陈婉卿,我可从来没写过什么名册子!少在这里诈我的话!”
公主既然负责查案,自然不会让她这个嫌犯饿死。
她在职时陈婉卿又是个懦弱的,根本没什么主见,她要赌一赌——赌一赌咬死了没做过这些事,陈婉卿如何跟公主交代。
陈婉卿眼皮子都没动一下,只收回了那两张纸:“无所谓。银瓶,把饭给她。”
说着她就走出了大门,站在门口处,等着银瓶在里头给她喂饭。
银瓶满脸不耐烦地端着盘子,一口一口喂给那掌事:“老东西,公主的伴读问你什么你答就是了,还摆什么架子——真是麻烦,不如早死了痛快!”
她是公主的贴身宫女,公主青睐谁她自然偏向谁,好让公主对她的态度也好一些。
今年她才十八岁,说不准就能拿到“金桃”这个名字呢。
“呸!”掌事听到银瓶的话,自然是心中不屑,加之她动作粗暴,便一口吐了那饭食,“公主的伴读又怎么样!不还是身入贱籍!我可是自由身,是她这种世世代代做奴婢的料能比的?”
银瓶满脸不屑,收起了食盒:“爱吃不吃,还到处乱吐。知不知道这是泓阳公主的宫室啊?人家从前是官家小姐,过两年公主还要给人家求脱籍的机会,把人往朝堂上送呢。”
“诶!好姑娘……再给我吃两口吧……”掌事看着银瓶的动作,马上软了语调。
她本只是想着拿语句策反银瓶,好让她出去跟陈婉卿说自己无罪——先前掖庭宫那些欺凌陈婉玉姐妹的宫人也都是她靠着此类话语撺掇的。
岂料公主的贴身宫女把那股子跋扈劲学了个十成十,端的是软硬不吃、好赖不听。
银瓶看着她乞求的神色,眼睛滴溜溜转了两圈:“行啊,那你说说这案子的事,我回头对着伴读姑娘美言两句——别这么看我,我只是好奇。”
掌事眼神中盈满了惊惧与犹豫:“这……这我没做过的事,怎么可能说的出来。”
“哎呀,其实我也很讨厌那个陈婉卿。”银瓶抱起食盒起身欲走,“好在过几年我就能出宫了,也不用再看公主脸色——”
“我就是想知道这事,凭什么告诉她。”
“今早上我和金瓯姐也没吃饭呢,正好你只吃了没几口。”
掌事见到嘴的饭要飞走了,只好大喊出声:“姑娘,我不知道那名册的事,但我知道尸体埋在哪!你且看看,伴读走远了没?”
银瓶装模作样地往外探头看了一圈,把陈婉卿的衣角往外踢了踢,随后伸手合上门,又坐回凳子上:“走远了。走廊里没影,你说吧。”
“我看不起抄没入宫的官家小姐,也看不起那些个平民——我姐可是贵妃!”掌事看着食盒,咬牙出声说道,“我就是叫人给她们穿小鞋使绊子,很少死人,就算有,那些平民也闹不到长安、陛下也会看在我爹的面子上不管。”
“哪成想陈婉玉那小丫头一死闹出来这么多事,我还当没事呢!”
“底下的姑娘们弄死的宫女有十几个,被绑了石头扔进湖里了。陈婉玉和陈婉卿那事不是我指使的,我压根不知道有人掉进湖里,那湖就被陛下下旨填平了!”
“我知道的就这么多,姑娘,能吃饭了吗?”
掌事近乎哀求地问了一句,银瓶认命般嫌弃地端起食盒,再度给她喂了起来。
陈婉卿拎起裙子,踮着脚尖往主殿去了。
姚铄显然没那么多计谋,和金瓯跟新掌事周旋许久也问不出个毛来。
她便让金瓯先出去了,自己赌气坐在新掌事面前,跟仪容整齐不失体面的掌事大眼瞪小眼。
两人面对面对视了有一炷香,金瓯终于拉开了门:“殿下,伴读姑娘说那旧掌事指认了!”
新掌事脸色变了一变,随后咬牙说:“公主可别信她妖言惑众,奴婢无权无势,哪里能比得上贵妃的妹妹!”
“你的意思是——贵妃授意的?”姚铄挑眉问道。
“奴婢听说贵妃在母家时就飞扬跋扈……”
姚铄身子往后一仰,忽然笑着问:“一入宫墙深似海,我看贵妃现在挺安分的。金瓯,把贵妃一并叫过来!”
要不是这新掌事捅破这层关系,姚铄也想不到旧掌事能与贵妃有关系——这两人长的云泥之别,年龄倒是对的上。贵妃也是四十多岁,跟皇后前后脚进的公主府。
“再者,人家都指认你了,这字迹又和你自己的一样,你还有什么好说的。”
姚铄抬手欣赏着自己新做的金护甲——这玩意能当假指甲用,唯一的用途就是彰显身份地位。
宗室子弟习武,不便于留长指甲,诸如此类的假指甲和护甲很是流行。
“名册真不是奴婢写的。”新掌事面沉如水,说话也平静,倒是不像作假。
姚铄从鼻腔中发出一声哼笑,没再说话。
贵妃就住在羽靖宫,离广宁宫不算远,大约是快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