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个月,”姚铄趴在小案上,翻看着从大理寺拿过来的卷宗,一边笑着说,“婉儿,三个月勘破这宗案子,如何?”
陈婉卿微微蹙起眉头。
三个月勘破一宗案件没问题,可是——要在朝廷里安插上公主自己的人,三年都远远不够。
女帝让姚铄查案子,明显是想让她开始在朝廷上培养自己的势力。
“三个月勘破案子,以公主的能力绰绰有余。可是要处理好其他的问题……三个月也许不够。”陈婉卿抱着别的卷宗,一同堆积在桌子上,委婉地提醒了一句,“公主正值豆蔻年华,做事切忌操之过急。”
姚铄把笔丢在桌上,墨汁在白纸上氤氲开来,年轻的公主沮丧地叹了口气:“可是十月就要秋猎了。我去年秋猎就在补功课,没参加。”
“我朝秋猎为期一旬……这期间把案子推给别的官员去做,应该不碍事的。”
陈婉卿拿了砚来,准备磨墨在卷宗上做些批注。
一年过去,与事的宫人大多数出了宫回了本家,这些宫人入宫时用的都不是真名,出宫了也不好找,只能让大理寺官员照着后宫里妃子的名单往人家本家找。
掖庭宫的掌事也被姚铄让人铐了起来,押在一间空置的宫室里准备审问。
她们也就负责看看卷宗,找找别的疑点,顺便想想如何对那些平民的家属交代。
“唉。可是你姐姐的案子我怎么全权交给别人。当时我就被母皇抓起来关了一个月,你就差点被他们磋磨死!”姚铄死死皱着眉头,拾起那一杆笔,趴在桌子上死死盯着卷宗上的字,不久又把它拂开。
“公主,我记得一般宫人是二十一岁出宫?”陈婉卿盘腿坐在地上,抱着一则卷宗,忽然抬眼问姚铄。
她是罪臣之女,生来就注定走不出掖庭宫,因而并没有特别注意过别人的出宫时间。
从小身边的宫女一茬接着一茬换的姚铄不一样,她对这些事情总是清楚的。
姚铄拧眉思索一会儿,随后开口道:“好像是二十四岁。我从前有个特别喜欢的乳母,我七岁那年出的宫——那一年她是二十四岁。掌事是四十岁出宫,宫妃带进来的陪嫁丫鬟生死都不得出宫的。”
陈婉卿皱着的眉毛稍微松了一点,她拎着那一张薄薄的纸,挪到姚铄身边,向她指出卷宗上的疑点:“这上头记录在案的受害者有二十八人,皆是寒门子弟。年纪最大那个今年已经满二十五岁了。”
“按理说去年该出宫的,家人却迟迟不见她的踪影,方才跟着多年没等到女儿的乡里乡亲一同到殿前击的鼓。”
按照律法,如果失踪人口主动归家,报案者应当及时撤案的。
这案子光明正大摆在她们面前,显然那姑娘还没找到。
再结合女帝当时处理的态度——这就说明那姑娘大约还在宫里。
或者说这上头写的大部分名字都还在宫里。
陈婉玉的案子捅出来之后,皇后迅速派人清扫了掖庭宫,只送出去了两三具尸体而已——除了陈婉玉的。
姚铄有些激动地夺过那张纸,紧张地咽了口口水:“我真感谢母皇当时只交了银子当封口费……一下子这么多人证啊。”
二十八人的真正名姓、年龄、籍贯全都清清楚楚写在上头,只要去找新任掌事找名册,基本上就能把证人找个七七八八。
陈婉卿觉得这事不对劲,但一时也想不到哪里有问题,只好当做女帝故意为长安公主放了水。
新上任的掌事是个三十多岁的中年人,面相和蔼可亲,并不似上任刻薄寡淡。
只是拿到卷宗时稍稍愣了一下。
“公主恕罪,这上头的人——”掌事看着卷宗迟疑了一下,随后便拒绝了拿花名册,“奴婢没法拿名册给您对照了。”
姚铄生平头一次被忤逆,只是略微不满地微蹙眉头,但还是问了句:“怎么,上头的人有什么问题?”
掌事把卷宗递回陈婉卿手里,连连叹气,似乎是不知道该如何解释,最后只好从架子最顶上拿出一个册子来,递给了姚铄:“殿下,这个是上任掌事被您押走前整理的东西,奴婢翻过几遍,与那卷宗上的名字相差无几……”
“这上头的人都出宫去了,当初的花名册早把她们除了名。”
姚铄听闻此言,脸色一变,快速翻动着那册子,又好像烫手一般迅速丢掉:“这怎么可能!人口失踪不及时撤案要治罪的!”
每年都有官兵拿着鱼鳞册查人口,瞒报人口可是大罪!
掌事摇摇头,拾起那册子:“殿下,这奴婢就不知了。也许是上任掌事伪造的也说不准。”
陈婉卿凝视了那掌事一会儿,随后凑到姚铄耳边说了句什么。
姚铄劈手夺回那册子:“我知道了。这册子作为证物,我就带走了。你把所有宫人都叫过来——我不管她们在做什么,全都叫回来。”
不等掌事拒绝,姚铄就拉着陈婉卿出去了,挥手叫来了两个无所事事的宫人,走到了那棵桃树底下。
“一人十两银子,把这棵树给我掘了!”姚铄一挥手,退到了一边去。
陈婉卿犹犹豫豫的,又出言说道:“公主,也不必如此……我想起来的东西断断续续的,也许该徐徐图之才是。”
姚铄狠狠一拍她的后腰:“想起来什么就是什么,不挖一挖怎么知道!把背挺直!”
陈婉卿欲哭无泪地抖了一下,下意识挺直了腰。
大病初愈时她几乎每天都晕晕乎乎的,能看见什么听见什么也几乎记不住,方才看着掌事的眉眼感觉有些熟悉——旋即脑中就浮现了她在树下挖坑的情景。
两个小宫女举着铲子挖的格外卖力,姚铄拉着陈婉卿退到一边去,指着那册子上的名字说:“这玩意儿肯定是伪造的。但是现在我不确定是新掌事伪造的还是原来那个伪造的……”
“你看这个,卷宗上写的二十三,这里写的二十四,还知道把名字改了,说明此人心细如发啊。”
“婉儿,我有点担心……如果说那个人心细如发,我还怎么跟他斗。”
姚铄絮絮叨叨说了几句,忽而蹙起眉头,转头问陈婉卿:“婉儿,你怎么看?”
陈婉卿摇摇头:“现在我们手里的东西实在太少。不能妄下结论。”
她捏着袖子想了一会儿,随后对姚铄说:“公主,可以派人到两位掌事那里,让她们各抄一篇诗文,回来再对比字迹。”
这是最简单的法子了。
“再等等。”
姚铄皱着眉说道,现在就直接做容易打草惊蛇,不如等树底下挖出来什么东西再随便找个什么理由拿下她。
“啊!”
一个宫女惊叫一声,旋即丢了铲子,哆哆嗦嗦退了两步,另一个姑娘上前去看,也面如土色地退了几步:“骨、骨头……”
陈婉卿想要上前去看看,被姚铄伸手拦住了。
姚铄平日里爱穿简单干练的武人装扮,或是让人裁一两件束袖的男装,因而也不怕被泥土弄脏了衣衫。
“大惊小怪什么,万一是狗骨头呢。”姚铄疾言厉色地呵斥着那两个宫人,好歹让她们稍微安定了一下,便蹲下来去看坑里的东西。
像是某个人的肱骨,只有一两根孤零零躺在坑里,估摸底下有更多。
“你俩退下吧,明天找掌事领赏。顺便叫来两个太监,继续挖。”姚铄到底是没下手去碰那骨头,拍拍衣摆站起身子来,吩咐那两个小姑娘。
尽管她的年纪比那两个宫人还小。
“婉儿,我说什么——你想起来什么就说什么嘛!你看,这不就把证人挖出来了。”姚铄拉住陈婉卿的衣角,往后退出十几尺远,到了堪堪能见到树顶的距离才停下来。
陈婉卿无奈笑笑:“还是公主承天福泽,方能找到这些东西。底下当真埋着人?”
姚铄脸色变的小心起来,她谨慎地看看陈婉卿的脸色,见后者并没有显出畏惧一类的情绪,终于点点头。
不止埋着人,可能还不止一个。
那两个宫人大约人缘不错,一下叫来十几个太监侍卫,那棵大的不正常的桃树轰然倒在宫墙上,树叶扑簌簌掉到了另一边的小道上。
几乎在树根出土的一瞬间,姚铄心中警铃大作,扳着陈婉卿的肩转了过去,一边大喊:“来人!把新上这个王掌事也给我抓起来和原本那个赵掌事关在一起!”
姚铄无比后悔自己今日穿的衣服束袖,没法挡住陈婉卿整张脸,她只是好奇地回眸用余光看了一眼,就觉得连着几天都难吃下饭——那棵桃树虬结的老根上密密麻麻挂着人,要么是腐烂的尸身,要么就是森森的白骨。
格外渗人。味道也不小。
“婉儿……我们快走……快走……”姚铄几乎是机械般的拦着陈婉卿的肩膀往外边走。
陈婉卿问了什么姚铄听不进去,只是每当陈婉卿要转头去看,姚铄就会强行按着她的头,让她挣扎不得。
“公主,我又不是小孩子了!”
走到掖庭宫外边姚铄才松开陈婉卿,重重吐出一口气。
“我的天呐!就算是壮年男子也看不得这个啊!耄耋之年的老人也看不得啊!”姚铄脱力坐在地上,准备缓一缓,“还好我今天起晚了没赶上早膳,这简直就是酷刑!酷刑!”
陈婉卿差不多能猜到什么画面,便蹲下身子,轻轻拍着姚铄的背:“那树底下的也许不是所有……证人。总之,公主,你晚上还用膳吗?”
姚铄头摇的跟婴孩用的拨浪鼓一样:“不不不,不吃了,这两天我都吃不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