姚铄能逮到一个在外面玩的机会是绝不会早早回家的。
尤其是这种夜市,不到第二日早晨闭市她绝对不会走。
在外面逗留的时间一长,就总是容易碰上些碍眼的东西。
姚铄远远看见那外国王子,心里狠狠骂了几句晦气,连忙侧身挡住陈婉卿的视线,拉着她就要往回走。
可那其黎国貌似是个西域国家——还是草原上的,姚铄记不清楚,反正人家的目光跟鹰隼一样,竟一眼就看见了姚铄。
那几声叽里呱啦的鸟语在闹市中也格外刺耳。
周围人都安静了下来,纷纷侧目去看,陈婉卿也听到了,有些好奇地回过头去。
“公主,那不是……那个王子?”陈婉卿有些疑惑地说道,“公主也不必避之如蛇蝎。”
姚铄的动作顿了一下,压低了声音问:“何解?”
陈婉卿附在她耳边说了两句,随后姚铄盈着笑意转过身来,向那王子打招呼:“能在这儿见到王子殿下,实在是意外之喜。”
那王子红了脸,用生硬的汉话加上忙乱的手语勉强拼凑出想说的话:“公主既然不愿嫁我,我也不强求。日后若能登上王位,希望公主能再考虑。”
姚铄微微眯起眼睛,爽快答应了:“好啊。”
能在二十多个兄弟里脱颖而出,才勉强到了能与大齐皇室子弟谈婚论嫁的门槛。
若他这种满脑子情情爱爱的人都能当上国王,姚铄的军功几乎是唾手可得了。
那王子激动的说不出一句话来,姚铄拉着陈婉卿转身就走。
“婉儿,你这行得通吗。”姚铄有些质疑陈婉卿的策略,“他要是不上道或者变心了,我这不就做了无用功啊?”
打感情牌不丢人,女帝当年为了皇位也骗了十几个世家子,逼的一群老臣临阵倒戈,改而拥立了皇太女。
可这蛮子要是中间变心了,姚铄还怎么摸清楚西域的军情。
陈婉卿微微一笑,反手握住姚铄的手,微微垂着头,笑说:“公主不懂他们国家的规矩。其黎国之人不似中原,男子不得纳妾,娶妻要么娶家底殷实的,要么就娶自己喜欢的。他绝不会放掉到手的肥肉的。”
天下最尊贵的女人只有四种——太后、皇后,公主以及女帝。
比起远在家乡的爱人,天朝高贵的公主的吸引力自然更大。
那王子的情感也许又与利益有所重合,姚铄完全不必担心计划难以实施。
“你这么说我就放心了,不过……”姚铄表情放松下来,旋即染上两分嗔怒,“你下次再把我比作肥肉试试!”
陈婉卿本当姚铄还有什么疑问,听到后半句忍不住笑了一下,随后郑重地拍了拍姚铄的手安抚道:“小女才疏学浅,公主勿怪。”
“下不为例!”
陈婉卿的才名不是吹嘘出来的,宴会上姚铄露了个头之后女帝便对她多有垂青。
明里暗里考过她几次才学知识,甚至起了要把她纳入后宫做妃子的心思。
“谢陛下垂爱。不过奴婢以为彰显女子才德不只有成为皇妃一条路。”陈婉卿拎着裙摆跪下对女帝叩首,“奴婢此身此心尽数交于公主,望陛下恕奴婢抗旨。”
女帝做事雷厉风行,向来是不容拒绝,黄姑姑站在一边又不好说什么,只能在心里为自己这个女儿捏一把冷汗,默默祈求陛下开恩。
“你知道抗旨该以何罪论吗?”女帝并不急着定罪,她挑起一边眉毛,似乎是饶有兴趣地询问陈婉卿。
本朝律法种类浩繁,法条浩迭,足有数千条,记住这些东西比起吟诗赋曲简直是难如登天。
“本朝法律关于抗旨一条改动过三次。”陈婉卿微微一顿,似乎是在思考,“依照成帝朝修订的律法,抗旨依事实处刑:君上有错、臣子抗旨以无罪论;君上无错,臣子抗旨以忤逆罪论。”
“抬起头来。”女帝忽而发令。
她很是欣赏这个聪明的姑娘,不过在掖庭为奴十几年,性格不够活络。
陈婉卿听令缓缓仰起头来,与女帝对视着。
女帝从椅子上下来,把手里的书卷放回桌上,她蹲在陈婉卿面前,轻轻撩了撩她的鬓发:“朕无错,你也无错。”
“朕把公主交给你,不要辜负朕的期望。”
她极为温柔地理了理陈婉卿的衣襟,随后站起身,又坐回椅子上,向着门口处招招手:“别看了,进来。”
在门口探头探脑张望了好一会儿的姚铄连忙跑进来,伸手就把陈婉卿扶了起来——陈婉卿有些忐忑地用眼神请示女帝,见女帝微微颔首她才借力站起来。
姚铄近日成绩上升了不少,因而得了去校场的功夫,眼下似乎是刚回来,身上还穿着利落的武人装束。
“母皇,我看婉儿已经及笄了,先前在掖庭也没有好好办及笄礼……”公主的眼睛转了两圈,随后满怀期待地看向女帝。
女帝完全没想过这一茬,闻言微微蹙起眉头,去年东窗事发之后她才知道陈希懿一脉还有两个遗孤,要不是姚铄,她大约永远也关注不到宫墙下的阴影。
陈婉卿的才名与她辅佐公主的功劳,恰好可以为自己换得一场像样的及笄礼。
“朕会好好筹备,与你的生辰宴放在一处好了。”女帝略微思索一下,旋即同意了小女儿这个请求,她见姚铄似乎还想说些什么,立刻开口打断:“你要是想让她脱离贱籍,拿自己的军功来换。”
姚铄的脸瞬间垮了一半。
不是她不想用自己的军功去换陈婉卿的自由身,只是至少也要到十七岁才能去拿军功——至少要再等一年半。
“公主,我不脱离贱籍也行,只要能陪在你身边……”陈婉卿拉了拉姚铄的衣袖,见她面露难色,有些担心地安慰道。
“那怎么行!”姚铄着急的反驳回去,又急急止住后半句,免得自己以权谋私的事捅到女帝耳朵里,再换来一顿好打。
她梗了一下,随后说:“……脱离贱籍才能做个良家女子,日后若是想出宫,也能找个好人家嫁了。”
“哈,偷听也不听全,人家方才说了不嫁人。”女帝险些笑出来,不禁出言插嘴。
两个小姑娘都羞红了脸,女帝摆摆手,又站起身子,往门外走去:“行了,及笄用的簪钗我会叫人定制,从你俸禄里扣。”
“上次礼服的钱也是从我俸禄里扣的啊!”姚铄回头追了两步,无奈又不满地喊了一句。
没办法,虽说都是皇家子弟,到底活的太拮据。
家法里写戒奢从简,因而落到大家手里的俸禄不多,皇帝的私库也不充盈。
祖宗们的宫妃都是从清清白白的商户家里选,而本朝皇后是个例外——人家一个世家子,不说娘家两袖清风,一个男人带来的嫁妆也不多。
因此姚铄可以说是建国以来最穷的公主了。
“算了,婉儿,现在只能指望你入仕之后拿俸禄养我了——我明年的俸钱都要扣没啦!”姚铄抱住陈婉卿,把下巴搁在她肩膀上,拉长了声音打趣。
陈婉卿和她笑闹了两句,又把姚铄推开,从袖子里拿出来陈婉玉那支簪子,上前递给黄姑姑:“姑姑,我听说你今年就要出宫了,这簪子不算贵重之物,到底是我们姐妹的一点心意……”
黄姑姑有些木然地接过簪子,鼻头发酸,最终还是接过了簪子:“婉儿,往后可得好好保重啊。”
她把簪子收进袖子里,拎起衣摆朝着长安跪下:“恳请公主,对婉儿照拂一二……”
姚铄吓了一跳,余光没瞧见女帝,连忙把黄姑姑扶起来:“金桃,你可别!我肯定对婉儿好的,你就放心吧!可别跪我!”
黄姑姑是女帝的贴身宫女,地位在这后宫也能说一人之下万人之上,她除了女帝和皇后,是谁也不该跪的。
“先前婉儿姐妹落水,就已经是奴婢的失职了,”黄姑姑抬眼看了陈婉卿一眼,“婉儿身子孱弱,勉强捡回一条命来——姑姑不求你平步青云,但求你能平安喜乐。”
陈婉卿微微瞪大眼睛,她只记得陈婉玉落水丧了命,从没有自己也落水的印象。
“好了,谁也没有怪你……”姚铄干脆略过了陈婉卿,自顾自和黄姑姑说着话,“你安心走就是,那些人我自然会处理。”
一年前她被女帝强行关了紧闭,事后才知道陈婉卿落水,也一直没有理由去管那些嚣张的宫女——如今婉儿成了她的伴读,也备受女帝青睐,想来恰好能除掉这些祸乱宫闱的毒瘤。
玉簪花一篮接一篮由不同的人搬进宫里,尽数堆砌在姚铄的宫殿里,奈何她还没到出宫开府的年龄,只能在呛人的花香里继续学书。
年年都是如此。
每年临近她生辰,总有好事人送玉簪花,或者是弄些李夫人的画像。
这七月花与它的花神姚铄都不甚了解,她只是讨厌这些堆积如山的花儿香味刺鼻,花粉在空中到处飞扬,花束又碍手碍脚。
何况她是个不爱花的武人。
“殿下,郎家也派人送了玉簪花来。”金瓯提着满满一篮子玉簪花,随手放在了门口最后一块空地上。
姚铄拿着书卷扇了扇面前的花粉,随口吩咐:“郎家送的啊?丢出去吧。”
金瓯有些愕然,随后只好又拎着篮子出去了。
银瓶一边把成堆的花篮子整理好清出路来,一边暗暗叹气:别家的都没扔,只有郎家的扔了,可见这家将要失势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