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王子听不懂什么意思,只呆呆坐着,译者跟他复述了一遍,可还没等做出反应,姚铄已经把短剑从袖子里抽了出来——在袖子里藏兵器是老毛病了,每个皇家子弟都会干,因而也没人觉得奇怪。
王子吓了一跳,本就生硬的汉语现在更是结巴着一句话也说不出来。
姚铄提着剑在众目睽睽之下冲了上去,几个大臣不约而同惊呼一声,生怕姚铄真伤了王子,使两国挑起争斗——
也无所谓,正好给还没上过战场的三皇子和长安公主练手。
短剑直直朝着王子的面门而去,连女帝的呼吸都稍稍停滞了一下,陈婉卿举起袖子挡住眼睛,生怕看到血溅三尺的场面。
速度之快,连离王子最近的使臣都反应不过来。
利刃擦着王子的头皮,插在了背后的柱子上——那木料也是顶好的,剑刃与木料相击发出金石般的声音。
只要再偏一寸,就能把王子的耳朵割下来。
“想娶我,先掂量掂量自己的水准。”姚铄松开剑柄,站起身子,稍微活动了一下手腕,又坐回自己的位置上,拿起陈婉卿喝了一口的那杯茶啜饮两口,旋即笑着邀功般地扭头问陈婉卿,“你看他吓的那个样子。”
陈婉卿才放下袖子,小心地看了一眼对面的景象,见没有预想中血溅三尺的场面,方才心有余悸地拍拍胸口,含着嗔怨看着姚铄,有些委屈地拉了拉她的衣袖:“公主以后可不能如此冲动了……”
“哎哟,你害怕了?”姚铄有些惊讶地看着陈婉卿泛红的眼圈,随后连忙捏着陈婉卿的手,“没事,我有分寸的……可别哭啊。我虽然在诗词歌赋经史子集上不怎么有天赋,这种事的分寸我还是有的……这不是没事吗。”
陈婉卿揉揉眼眶,方才挤出微笑来,说道:“不过……公主方才,真是气势盎然,如同春雷撼地。”
姚铄忍不住红了脸,抱着茶杯又喝了两口。
宴会上女帝最终和那使臣达成了什么协议姚铄并不在乎,按照惯例,这些蛮子要在长安多留一天,这也就意味着——今夜没有宵禁。
“婉儿,今晚上也别读那些圣贤书了,咱们出去玩。”姚铄把杯子放回桌子上,笑着转头看向陈婉卿,“我跟你说,长安的夜市可是一绝,可惜只在逢年过节才开呢。今天那些外国人过来,又能开夜市呢。”
陈婉卿生于宫墙、长于宫墙,自然不知道外面的景象,听着姚铄说夜市,自然是心驰神往,不过心中还是犹豫:“可是……公主,我如今只算是宫女,真的能出宫吗?”
姚铄哂笑一声,换了个姿势,拿手肘撑着桌面,笑说:“怕什么,大不了让金瓯和银瓶代你待在宫里,咱们俩出去玩儿。”
金瓯和银瓶是姚铄的两个贴身丫鬟,只是姚铄与她们不亲近——不止是不亲近,可以说极不喜欢,不知道什么缘由。
公主讨厌一个人根本不需要理由。
月近黄昏,天角钟声传来,长安的夜市便正式开场了。
姚铄下午回去时便利落换掉了礼服,从衣柜里找出来好几件衣服,在陈婉卿身上不厌其烦地一遍遍比划着,最终挑了套水蓝色衣衫。
陈婉卿不适合雍容华贵的亮色,倒是适合清新淡雅的颜色,或是深沉高贵的紫色。
姚铄拉着陈婉卿站在宫门处,笑嘻嘻说:“婉儿,这可是你头一次出宫,咱得玩儿个通宵——”
陈婉卿抬眼看向天际绽放的烟花。
烟花在掖庭宫已经是难得一见的景致了。
长安开宵禁的时候不多,因而每次夜市都要放烟花。
“真美啊。”
陈婉卿看着以往每一个冷冷清清的节日里总会翘首以盼的烟火,站在宫门处再看,仍觉美不胜收。
长安城几百个坊市,数十条纵横交错严严整整的街道,十二道良将劲驽相守、信臣精卒陈兵的金门,一开了宵禁都融上了祥和的光。
“婉儿,来试试这个胭脂!”姚铄站在胭脂铺前边,看着笑眯眯的老板娘为自己介绍各种颜色的胭脂,忽而觉得陈婉卿也该打扮打扮。
她身上不染脂粉的,哪里像个姑娘,说是个出家的女冠都有人信。
陈婉卿听到姚铄喊,便把手里拿着的书本放回铺子上,拎着裙子走到姚铄身边,俯首看了看那满铺胭脂——看着分明是一个颜色,陈婉卿分辨不出来它们之间的区别,除了各种深深浅浅的红色就是深深浅浅的粉色。
掖庭宫的色彩太少,陈婉卿从没学过颜色的分辨。
“这个桃红的、银红的,和海棠红的都配你。老板娘,能试一试吗?”姚铄指了几个浅红的胭脂,笑着对陈婉卿说,随后又抬脸问老板娘。
老板娘生一张圆脸,眼睛笑起来只剩一条缝,极为和蔼可亲,她笑着打量陈婉卿两眼:“这位姑娘是个才女罢,在咱们大齐可不多见。小娘子真是好眼光,您的密友就配这淡红色。”
“这样,铺子上的胭脂你们随便试,买两盒多送一盒,如何?”
姚铄惊喜地看向老板娘,忽然抬眼笑了:“夫人当真是个爽快人!婉儿快来试试!”
没等陈婉卿答话,姚铄便依次从盒子中蹭了一点胭脂抹在她脸上——果不其然,每个颜色都很是般配。
“劳烦夫人把这三盒包起来咯。”姚铄很是满意,自己做了主张,让老板娘把胭脂盒子打包好,又笑着问老板娘,“夫人,你看我配什么颜色?方才不是说再送一盒,能不能……?”
老板娘把胭脂盒包好塞到手足无措,脸上还带着胭脂的陈婉卿手里,笑着回答:“小娘子最配这绯红色,咱们长安城一半的姑娘家都配大红色呢,你看看我这铺子上,也是深色卖的最快!咱们长安城的姑娘,贵气!”
“哈哈!那便给我包一盒绯色的罢,虽说我也不常上妆——可是您自己说的要送我一盒的哟!”姚铄俏皮地与老板娘打趣道。
老板娘似乎是嗔怒般的看了她一眼,捞起一盒上好的胭脂塞给姚铄:“行了行了,我还能骗你不成?就当看在你妹妹的面子上!你看这姑娘瘦的。”
“公主难道不觉得贸然与陌生人谈话很失礼?”陈婉卿抱着胭脂,和姚铄离开了那铺子走到了一处兵器铺子前头,方才拧眉询问,“况且市井小民身份与你差别未免太大……”
姚铄挑挑眉,并没有回答,只是对陈婉卿说:“婉儿,帮我从那个铺子上买一把短剑来,好吗?”
她惯用那把还留在大殿的柱子上呢,虽说她有自己的兵器库,但这不妨碍她买新的。
陈婉卿面露难色,但姚铄的要求她从来不会拒绝,只好叹了口气,说道:“好吧。”
说着她往前走了一步,那兵器铺的老板是个五大三粗的汉子,留着满脸络腮胡,一双虎目圆瞪,目光锐利如鹰隼,陈婉卿与他比起来简直像只小鸡崽子。
看一眼就令人打心里畏惧。
“老板,那把短剑怎么卖?”陈婉卿有些忐忑地指向一边挂着的一把花纹繁复寒光烁烁的剑。
老板上下扫了她一眼,似乎有些不相信这种人会来买兵器,但还是从架子上取了一把剑——不是陈婉卿取的那把,向陈婉卿展示着自己的货:“这把剑更配姑娘。这把剑身轻薄,分量不重,虽说工艺比不上您看上那把,但是料子也是一等一的——防身可是绰绰有余的!”
“咱们长安城谁家姑娘不练武、不拿剑,咱家的剑可是长安城一流的——”
“二两银子。”老板把剑放在桌子上,比了个二。
陈婉卿正打算从袖子里掏出来银钱付账,忽而听到姚铄在背后喊:“跟他讲价!跟他讲价!”
姚铄出门带了十两银子,也不差这二两,她不过是想让陈婉卿练练胆识,不至于以后被人欺负了去。
可她的声音有些太大了,那老板也听到了,他看了姚铄一眼,看出这姑娘是个练武的苗子,登时明白了什么,便板起脸,装出了更严肃的模样。
“三千文,可以吗。”陈婉卿鼓起勇气,小声问老板。
按照现在的物价,一两银子能兑两贯钱,一贯钱是千文。
“三千五百文。”老板沉声回答,“不讲价。”
陈婉卿没有应对这种事的经验,只好有些无措地看向姚铄。
“继续讲啊!婉儿,别怂啊!”姚铄在后面鼓着劲,但不上前助力,“砍到半两银子!”
“能不能……便宜一点,两千五百文?”陈婉卿捏着裙角,只好硬着头皮讲价。
“不行不行,三千文。”老板摆摆手。
“两千文,行吗?”
“三千文,一分钱一分货!”
“两千五百……”
……
姚铄看着两个人说的有来有回,干脆自己又继续拿着别的兵器看起来,摸摸这把枪,看看那杆矛,几乎是入了神。
直到一阵争吵声猝然响起。
“你又不买凭什么不给我!”一道稚嫩的童声炸响在耳边。
姚铄蹙着眉头看过去,那是个**岁的小女孩,浅紫色衣服,正在指挥仆人与陈婉卿争抢柜台上的短剑。
陈婉卿则按着那剑,与小女孩客客气气讲道理:“这位小姐,凡事都要讲究个先来后到,既然是我先看上的,为什么要给你。”
好好好,跟陌生人说话时是个软包子,涉及到自己的利益就硬气了。
姚铄提着没放下的枪,大步走到前面去,躲在后面看戏。
那小姑娘她认识,是梁家的一个族亲,姓郎,这个嚣张跋扈的小家伙就是郎家大小姐郎訾逸。
“呸,不就是买不起吗!穷酸鬼!”郎訾逸虽然年纪不大,但早在家里人的耳濡目染下知道自家傍着皇后,养成了飞扬跋扈目中无人的性子。
说话也是口不择言。
陈婉卿闻言连眉头也不皱一下,只淡淡回应:“那又怎么样,你这种靠着父母荫庇,自身无才无能也没有教养的大家小姐,连街上的乞丐也比不过。”
“你、你说什么?!”郎訾逸不可置信地瞪大眼睛,马上要哭出来,拽着身边的嬷嬷,要求下人们,“你们给我打死她!打死她!”
闹市杀人这种事下人们万万干不出来,那带孩子的嬷嬷一眼能看出来陈婉卿穿的衣服是某年花朝节公主穿过的,便知道陈婉卿与公主关系匪浅,并不敢轻举妄动,方才小姐让抢剑时也只推了个侍卫出去,自己躲得远远的。
余光又扫见公主就在不远处看热闹,更不敢动作。
这下郎訾逸闹着杀了陈婉卿,嬷嬷不敢动,仆人也不敢动。
“我说,”陈婉卿云淡风轻地又说了一遍:“你这种仗势欺人恃强凌弱的没教养的大家小姐,猪、狗、不、如。”
郎訾逸终于绷不住了,哇一声哭了出来,闹着要往陈婉卿身上扑打,还没等嬷嬷拉住她,姚铄先一步上了前去,按住了郎訾逸的小脑袋。
“怎么,郎大小姐闹事闹到我的人身上了?要不要我跟陛下说一声,给你爹降个职啊?”姚铄皮笑肉不笑地看着郎訾逸。
这小丫头认不住她的脸,她一个十五岁的大姑娘还能认不住小孩?
郎訾逸被姚铄的气质震慑住了,却还是嘴硬着:“你、你是谁啊,管得着本小姐的事?”
嬷嬷吓了一跳,连忙跪下请罪:“殿下,是老奴没看好小姐……我的小姐哟,这是你公主表姐!”
“表什么表,我跟她可没血缘。”姚铄抱胸环臂站着,“我没记错的话,郎家是皇后的姐夫那支里的吧?表哥的堂哥。”
嬷嬷也不敢抬头,只把额头抵着地面,一句话不敢说。
郎訾逸殴打公主的下人、害的老爹降职,都跟她没关系,可要是大小姐受了伤,就和她有关系了。
郎訾逸抬眼看了看姚铄,终于把她的脸与去年花朝节上的公主联系起来。
这小丫头惯会见风使舵,马上绷起小脸,对陈婉卿道歉:“对、对不起。”
姚铄眼珠子一转,忽然想到了什么,蹲下身子,对郎訾逸说:“回去跟你爹说,后年的女科名额留一个,我就不向母皇告状,叫他降职。”
郎訾逸瞪大眼睛,眼里又蓄上一汪眼泪。
郎家就是借着皇后的势拿到的官职,说白了就是吸血虫,女帝早看他们不爽了。正好借着郎訾逸的事拿捏住他们,再顺便给陈婉卿留一个科举名额,好让她一脱离贱籍就马上登科及第。
姚铄站起身子,在兵器铺放了一些银子,继续提着那枪,剑则随手递给陈婉卿:“拿着这个防身。”
陈婉卿皱着眉头接过那剑,缓缓跟在姚铄背后,终于忍不住问:“公主,为什么要留一个科举名额?”
“哎呀,有备无患。”姚铄含着笑看向陈婉卿,“她爹是吏部的。虽说以你的才能,闭眼也能考状元,可是科举舞弊的不在少数,我也以权谋私,替你弄个官职来。”
“公主真是费心了……”陈婉卿红着脸回答道,“我这一生真是承了公主太多恩情,真是当牛做马也无以为报。”